“桔梗,你那里还是晚上吧?”苏信强压着情绪,笑着问道。
“嗯,刚刚晚上八点钟呢。”
电话里响起夏桔梗的声音,此刻她正在自己的卧室里,与平时的清冷让人不敢接近的形象大不相同,她穿着淡蓝色睡裙,乌黑油亮的头发披在肩上,怀里抱着一只大大的浣熊卷缩在床上,嘴角含笑,莹白修长的手指拨拉着浣熊的大耳朵,像是个文静乖巧的小女孩。
“诶,对了,桔梗,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对此苏信挺疑惑的,他和夏桔梗自去年中旬就断了联系,他也一直想找到夏桔梗的联系方式,奈何夏天天对他恶感甚深,又没胆跟夏桔梗的爸爸夏国栋要号码。却是不知道,夏桔梗是如何得到他的联系方式、
“你猜呀?”电话里夏桔梗笑了一声,笑声里满是甜意。
苏信苦笑:“我哪里猜的到。”
夏桔梗道:“好啦,告诉你,过教师节的时候,我给高一班主任武大成武老师打了个电话,他把你的手机号码告诉了我。”
“哦,原来是这样啊。”苏信点头,武大成有他的手机号码,只是他不曾想到夏桔梗和以前的班主任还有联系,也没想到一向对他没好脸色的武大成居然这么好心,把电话号码告诉夏桔梗。想起高一的过往,还别说,武大成对他真的不错,看起来总是板着一张脸,其实心很好,人不错,就是严厉了点。
“苏信,安然怎么样了?”
电话里,夏桔梗忽然问了这一个看似平淡,实则精深的问题。
苏信心里“咯噔”一下,夏桔梗知道他跟安然的关系不一般,当初若非夏桔梗在里津,他和安然肯定是在一起的,只是后来因为安然的主动退出,成全了他和夏桔梗,只是如今,夏桔梗已经离开里津市,他和安然自然而然地越走越近。
其实对于感情问题,不管什么性格的女孩子都这样,这样的话题,安然也没少问。诸如什么:“你是不是还想着夏桔梗?你昨晚说梦话都说到夏桔梗了;哼,你去美国找你的夏桔梗吧。”搞得苏信头疼不已,无言以对。
现在夏桔梗突然问起安然,话语之中暗藏的意思就是:“就是我不在,你是不是跟安然在一起了?”
这样明显的话,夏桔梗这样的女孩子是说不出口的,但她又忍不住要问,忍不住想问,只好退而求其次,问问安然怎么样了。不过她本来就和安然是好朋友,在里津市除了苏信和廖洁之外,最好的朋友,这样问算是关心一下安然。
苏信当然没有勇气说实话,他在感情上虽然不懦弱,但勇气还没有大到向夏桔梗公然承认喜欢安然的地步,他只能顺着夏桔梗的内心所期盼地说道:“她很好呀,你别多想了。”
“哦……那好吧。”
两人说着话,都是些很平常的言语,但里面充满了甜蜜。
时间因此而过得飞快,恍惚之间,一下子就过去二十分钟。
的士停在里津市市委大院大门口,司机反身对苏信说:“市委到了。”
苏信才从和夏桔梗的交谈中惊醒过来,对夏桔梗说了声:“现在有事,等有时间了再打过去。”
“苏信,以后每周五就这个时间打给我。”夏桔梗不敢跟苏信多打电话,担心被妈妈发觉。
“好。”苏信没有多想,点了点头,然后挂了电话。
下了车,苏信直奔顾茜的家,他之前已经来过几次,知道顾茜住在哪里。
顾茜家的门没关,苏信推门进去,抬眼看去,偌大的房子里只有顾茜和沈雪两个孤单女孩,此刻沈雪正在安慰低声抽泣的顾茜,听见推门声,两人皆是抬头,见是苏信,顾茜下意识地就站了起来,朝苏信跑了两步,又生生停住了,可是她捂着嘴巴,泪水再也忍不住,溢出通红的眼眶,划过莹白的脸庞,滴答滴答砸在地面上。
苏信的心脏莫名地一紧,走了过去,轻轻拍了下她的背,安慰道:“小茜,没事的。”想了想,又道:“你爸爸什么时候被带走的?”
“我也不知道,就在一个两个小时之前,有人来这里检查,说是省纪委的工作人员,还告诉我爸爸现在正在配合调查,过段时间就会回家。”
这一段话,顾茜说的极为艰难,断断续续,苏信心下叹气,抬头四顾:“现在情况不明朗,这里是不能住了,我们先离开。”
沈雪帮着顾茜收拾了些衣物用品,苏信带着两个女孩离开市委大院,打了俩的士,司机问:“去哪里?”
苏信也不知道去哪里,可是看着两个在里津市无依无靠的女孩,心下一叹,以前有顾恺之的庇护,她们自然是人人拥戴的千金公主,现在顾恺之一出事,真是人走茶凉,人性淡薄,谁还会吃饱了没事管她们呐。
不过他听沈雪说,顾茜的妈妈正从国外赶回来,而且北京的家人也收到了消息,应该马上就会有动作。只是在这之前,他总该把她们安顿好,他对的士司机道:“去北城大道衡水大酒店。”
衡水大酒店就在苏信家住小区附近,新建不久,在里津市算是比较奢华的星级酒店,苏信开了一间总统套房,安顿好顾茜和沈雪。
在苏信和沈雪的安慰下,此刻顾茜的情绪渐渐稳定了,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长长的睫毛还带着晶莹的泪珠,真是我见犹怜,苏信心下叹气,再过几个月,顾茜就要高考了,现在出了这种事情,肯定对她的学习产生极大的影响。
“苏信,你抱我姐姐去床上睡觉吧。”天气太冷,沈雪生怕顾茜感冒,想抱顾茜去床上睡觉的,可是她一个女孩子,哪里抱得动大她一岁的姐姐顾茜,只能让苏信帮忙了。
本来沈雪在这里,苏信不大好意思动手,不过沈雪这么说,他也不扭捏,小心翼翼地把顾茜抱到床上,回到客厅,对坐在沙发上的沈雪道:“沈雪,饿了没?要不要我下去给你买些吃的?”
沈雪瞟了眼苏信,然后收回目光,摇摇头:“不用。”
苏信无奈地摆摆手,在水淼山庄给顾茜过生日那次,他被余靖宇狠狠地羞辱了一番,连带着沈雪和马连成一竿子人全都有点瞧不起他了,在学校里,马连成基本上不搭理他,他不多说,偶尔遇见沈雪,沈雪对他也没啥好脸色,搭讪不咸不淡,他挺无奈,知道沈雪和马连成都把他当成了一个孬种。
对他苏信不解释,不想解释,他能说什么呢?
说自己不屑于跟余靖宇玩这种小心眼,隐忍不发,意图一招置余靖宇于死地?
可笑!他还没那么自作多情。别人的看法就是个屁,凑合着放了就成。
眼下既然沈雪不领情,他也不多说什么:“想吃饭打电话就行了,我现在还有点事,先走了。”
苏信转身离开。
“苏信,你等一下。”
苏信转头,挺疑惑地看着沈雪:“还有什么事情?”
沈雪挺不好意思地道:“哦,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就,就是我身上没钱。”
苏信忍不住一滞,没敢笑出声,他知道沈雪这样豪门闺女对钱没什么概念,身上不带钱并不奇怪,但银行卡里应该有着大把大把的钞票,可能也没带着身上吧。他是从钱包里掏出一千块钱放在茶几上:“用完了打我电话。”
沈雪又道:“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下午吧,你有事就打我电话。”
“哦,那你早点回来。”
苏信点头。
只是转身的时候,他目光扫过沈雪,不由地想起了一件事情,心下挺疑惑的。
按说沈雪家世权势滔天,她家人若是真要保顾恺之,真没点难度。略微一想,苏信又回过味来,明白是怎么回事,顾恺之跟顾茜的妈妈离婚,这事儿肯定是激怒了她外公,顾恺之被下放里津市,一定是她外公所为,此刻顾恺之深陷囫囵,她外公不痛打落水狗就不错了,那还会是施之援手。
不过这话只是苏信的猜测,当不得准,现在的局势很混乱,他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顾恺之被省纪委带走的原因,如果顾恺之真的犯下什么大罪,就算是顾茜替他父亲向外公求情,她外公想从中周旋,也没什么可能。
但不管怎么样,苏信心下已经打定注意,无论如何,他会尽最大的努力帮助顾茜。
眼下他首先想到的是方海军。方海军一定知道些东西,一些他不知道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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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苏信约方海军衡水大酒店旁边的一家餐馆见面。
等到方海军来了,苏信让服务员上菜,三菜一汤,几瓶啤酒,可是方海军脸色黑沉,眉头紧皱着,想来顾恺之出事了,他成了惊弓之鸟,如今那还有胃口吃饭。
苏信见此,也不再闲聊,让服务员全部出去,关好了包厢门,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向方海军询问顾恺之出事的原因。
方海军应道:“听说是挪用公款,具体的我也不清楚,顾市长被带走的事情太过突然,我根本就没有收到风声。”
方海军停顿了一下,摇头叹气道:“我分析了眼下的情况,先不谈顾市长挪用公款这件事情是不是真的,假如是真的,他被省纪委带走的真正原因绝不是这个。事实上在官场上混的,又有几个没有经济问题?大小而已。当然,你老子不算。”
苏信哭笑不得,都这个时候了,方海军还有兴趣拿他老爸苏柄言开涮。不过他能够从方海军的话里听出言外之意,顾恺之出事,表面原因是挪用公款,实则里面暗藏着权力斗争。他不由地问道:“那顾市长被省纪委带走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要说起来,就不得不三十六湾矿区的坍塌案了。”事到如今,既然春阳湖枪杀案时苏信侦破的,赵三荣也是苏信逮住的,而因为春阳湖枪杀案和三十六湾矿区坍塌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方海军决定把他知道的情况说与苏信听。
苏信眉头一挑,有点不明白,事实上他对三十六湾矿区坍塌案一直不怎么上心,也不知道里面的弯弯绕绕,不由地追问道:“那桩案子的罪魁祸首凌温楠,现在不是已经抓起来了吗?”
“是的,这一次凌温楠是在劫难逃了。”方海军点了点头,随即又压低声音道:“凌温楠被抓,除了是春阳湖枪杀案的幕后主使,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五荣矿业集团在三十六湾矿区存在严重的违规行为。不过后者并没有被公布出来,因为市委市政府认为公布出来会造成恐慌。”
苏信知道凌温楠就是枪杀张倩的幕后主使,但不知道凌温楠的杀人动机,不过他没有就此向方海军发问。因为他已经知道,凌温楠坚称自己不是杀人真凶,方海军自然不可能知道凌温楠的杀人动机。而且眼下更重要的是顾恺之的事情,他疑惑道:“什么违规行为?”
方海军点了一支烟,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这就说来话长了,首先,三十六湾镇政府在“矿产经济”带动下,从1997年起,镇政府以有色金属经营部名义开始多头承包采矿,在三十六湾矿区开始政府违规组织下的‘搬山运动’。”
苏信眉头一皱:“搬山运动?什么意思?”
“这个你可能不清楚,如果不是抓住了五荣矿业集团的核心人物赵三荣,我也不会知道。”
方海军停顿了一下,又说道:“所谓的‘搬山运动’,是三十六湾镇政府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将秦潮河以北的富含锌矿的区域划分出来,然后与五荣矿业公司签订协议,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将采矿权转让给五荣矿业集团,因而五荣矿业集团得到“合法”身份进山采矿!这件事极为辛密,因为三十六湾镇政府并没有把转让采矿权的事情对外公开,大家都以为五荣矿业集团拥有合法采矿权。”
苏信微微点头,他明白了方海军话中之意:按照矿产资源法有关规定,只有国土资源部门才有权对矿山进行转让、拍卖,而镇政府私下的转让显然是越俎代庖,不具备法律效力。
此外,三十六湾镇政府将矿产转让给矿业公司的过程中,一定存在信息不透明、不公开,有暗箱操作嫌疑。对于有关部门“引进有实力企业”这一要求,当地政府等有关部门百分之百既没刊登公告,也没有发布此类消息,吸引更多企业参与竞争,而是由政府“内定”企业。
这个内定企业――就是五荣矿业公司!
方海军扔了烟蒂,喝了口茶,继续道:“这个还不是重点,真正的重点是五荣矿业集团根本就是一个空壳公司,是权钱交易的中转站!据我调查出来的情况,以及赵三荣的招供,截至2004年8月份,来自全国各地近百个矿老板,共用五荣矿业集团办理的一个采矿证,疯狂地在矿区挖了326个矿洞,而五荣矿业公司按照百分之四十的比例分成!”
苏信倒吸了一口凉气,众所周知矿业利润极高,基本上是一本万利,五荣矿业集团不需要投入,只需要给下面的矿老板一张开采证,顺带摆平麻烦,就能拿到百分之三十的比例分成。
假设一个矿老板每年创造一千万利润,一百个矿老板就是十个亿,五荣矿业公司占有百分之三十的分成,就是每年拿三个亿。
这绝对是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天文数字!
见苏信陷入深思之中,方海军继续说道:“五荣矿业公司是一家空壳公司,并不参与开采矿洞,三十六湾矿区坍塌案的出事单位其实是一家拿了五荣矿业公司开采证的志新矿厂,那家设备简陋,非常不规范,导致事故发生。”
“要知道,那次矿洞坍塌不仅死了三十多名矿工,而且省委书记徐泽南还在现场指导工作的时候,泥石流打翻车辆,省委书记受伤,至今还在首都疗养。凌温楠担心坍塌案的事情闹得太大,不敢让志新矿厂担责,因为采矿权是五荣矿业的,一旦志新浮出水面,肯定会把五荣拉下马,因而凌温楠一力承担了那次坍塌案的全部责任。毕竟五荣矿业集团在里津市极有名气,谁都不知道是家空壳公司,证件齐全,因此大家不会往操作违规方面去想,只是以为天气原因造成的坍塌。”
听方海军这么一说,对于三十六湾矿区坍塌案里面的弯弯绕绕苏信全都明白了,五荣矿业集团只需要用钱开路,上下疏通关系,打点官员,拿下采矿证,然后坐等拿钱,顺带摆平纠纷,这很有种收保护费的意思。
按照眼下的情况,五荣矿业集团不仅是一家空壳公司,更是一个恶/势/力聚集地。通过从各大矿老板手中收上来的金钱,豢养黑/帮势力,进而控制整个三十六湾矿区,甚至是里津市各大娱乐场所!
这是一条完整的产业链。
只是方海军说了这么多,苏信还有一点不明白,问道:“五荣矿业集团的事情,与顾恺之市长被双规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着呢!”
方海军摇头叹了一口气:“三十六湾矿区坍塌案发生之后,省公安厅下派调查组主办此案,调查组认定这个三十六湾矿区坍塌是因为天气造成的,可是顾市长认为事情没那么简单,派我调查此事,我毫无头绪,恰巧你在春阳湖枪杀案中查出赵三荣是真凶,赵三荣又是凌温楠豢养的恶势力,我顺势逮捕了赵三荣,从而翘出凌温楠,查出了坍塌案的真相――就是五荣矿业集团是个空壳公司,用来权钱交易的工具!”
这些苏信都已经知晓,并不惊讶,只是方海军接下来的话,让他陷入深思之中。
“可想而知,五荣矿业集团的老总凌温楠被抓,引发一连串的后果,首先,凌温楠能够拿到三十六湾矿区的采矿权,光贿/赂三十六湾镇政府是办不成的,背后一定权利更大的人物。”
说到这里,方海军压低声音道:“我怀疑,这个大人物是市/委/书/记余建华!”
苏信身子一震,虽然早有意料,此刻听方海军言之凿凿地说出来,依然有点难以置信。
方海军又说道:“其次,凌温楠是新河集团凌温明的弟弟,凌温明跟顾恺之市长就希水毛纺厂的收购案上有着极深的矛盾,凌温明一直想要收购希水毛纺厂,可是顾恺之想要引进外资,救活希水毛纺厂,几次否决了凌温明的收购提案,因而凌温明早就想置顾市长于死地。现在凌温楠出了事情,他这个哥哥岂能坐视不理?”
苏信叹了一口气,眼下的情况实在太过错综复杂,春阳湖枪杀案,三十六湾矿区坍塌案,现在又和希水毛纺厂联系在了一起。不过按照方海军的说法,顾恺之这次被省纪委带走,是余建华和凌温明背后使力。
一个是里津市的一把手,一个是里津市首富,顾恺之前后夹击,真的是危机重重呀。
可眼下想要替顾恺之,一切都要回到原点。
首先,苏信需要弄清楚顾恺之究竟有没有以权谋私,挪用公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