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冷夜,狂风呼啸,带起了漫天飞沙。
沙子转着圈儿,穿廊过院,最后轻飘飘地,落在了花岗岩的台阶上。台阶一路蜿蜒而下,越走便越是潮湿温暖,最后停在了一方温泉池边。温泉池两壁嵌着小灯,上镶无数夜明珠。明珠与烛光交相辉映,透过氤氲水雾,最后撒在汤池里。
朦胧间,似有一层红梅疏疏密密地浮在水光潋滟里,衬着那汉白玉花鸟石雕,有道不尽的春意缱绻。而泉水潺潺,从蓝田玉雕琢的莲花花蕊中流泻而出。飞珠走玉间,一团墨色缓缓浮出水面,与那红梅交织在一起,好似一幅绝世画作。
此时,一双素手划出水面,蓦然打破这静美画卷。紧接着,水光乍起,一副冰肌玉骨跃水而出!
飞雨之中,一粒晶莹的水珠凝结了在长卷的睫毛之上。
睫毛微微一颤,它便滚落在秀气的琼鼻,然后划过粉嫩的樱唇,又沿着天鹅般柔美的脖颈,停在那精致的锁骨边。最后,只是一个眨眼,便消失在了雪腻香酥的胸、脯间。
刹那间,暗香浮动,满室尽是令人心摇神动的凝白。
道是温泉水滑洗凝脂,却不知,纵是那四周的汉白玉池壁,也不及这凝脂的一分颜色。
“唉!”低低一声轻叹,惊扰了一池春水。
水波涟漪间,那双素手缓缓地抚过背上的肌肤,沿着那不规则的凸起和凹陷一点一点向上。
那手每移动一分,阿四的脸上便多一分冷笑。
这满背的疮痍,怕是永远也无法消除了吧?
这满背的伤痕,便如烙印融入骨血,又如何能扯得平?!
阿四满脸嘲讽,只觉这满池的汤水也无法温暖她的内心。却在此时,石门轻响,还未待她回神,便听得一阵惊声尖叫!
“啊!鬼啊!!!”
阿四悚然一惊,腰肢一扭,划水而动。
水波荡漾,转瞬间,她便已极快地掠回了池边,将长袍牢牢裹在了身上。待她借着柔光定睛去看,只见一个红衣少女站在门边,手中紧紧抓着一条长鞭。
此地乃是太子轩辕彻的御用温泉池,一般人怎可随意进入?阿四思索一番,却依然猜不透对方身份。
那红衣少女见阿四默不作声地站着,又借着灯光瞧见那投在地上的影子。几乎是猛地松了口气,白着小脸喃喃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原来不是鬼......”
阿四听到此处,又记起满背的伤痕,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却见那红衣少女缓过神后,竟突地柳眉倒竖,娇叱道,“你是何人,太子殿下人呢?”
“你说,太子殿下?”阿四莫名其妙,道,“他不在这儿啊。”
“撒谎!”红衣少女怒极,“静怡明明说太子殿下在温泉池沐浴!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太子行宫,在殿下御用的温泉池里撒野!”
阿四闻言一愣,心想我哪有撒什么野,倒是你个小姑娘,没事跑来大呼小叫,这才是真大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百倍而索之。当时为了掩藏身份而不得已在大皇子跟前装孙子,此时今非昔比,阿四也犯不着委屈自己。
她呵呵一笑,顺了顺湿哒哒的长发,笑道,“你又是何人?我在这庄内多日,怎就从未见过你?”
红衣少女听阿四俨然以女主人自居,气得火冒三丈,“哪里来的贱婢,竟敢趁太子妃姐姐镇守东宫之时,在这苟且之地,狐媚勾引主上!”
阿四听到太子妃三个字,胸口一滞,冷冷道,“既然是太子殿下沐浴之处,姑娘你就这么冲进来,又是意欲何为呢?”
红衣少女一时语塞,转眼却硬是梗着脖子道,“大胆贱婢,也不打听打听本姑娘是谁!今日我潘宁就替天行道,也替太子妃姐姐,收拾了你这个贱婢。”说着,她右手一抖,长鞭便如活了一般,贴着阿四的脚尖抽在地板上。
潘宁,兵部尚书潘大人的二女儿?
阿四瞧着眼前这一口一个“贱婢”的潘二小姐,心中不停冷笑。
庄瑶啊庄瑶,大张旗鼓地为轩辕彻选侧妃,千挑万选却选了这么一个回来。啧啧啧,她都要忍不住为这位太子妃娘娘拍手叫好了!
庄瑶这一子棋,既解了轩辕彻的兵权之弱势,又给自己添了贤惠大度的名声。再瞧瞧这骄纵放肆的潘宁,便是得了个侧妃之位,也没那个脑子去威胁她庄瑶了吧?指不定,还会变成她手中的一把利剑。届时,真是指哪儿打哪儿,好不痛快!
真真的一箭三雕,计谋了得!
想到此处,再看一眼怒火冲天的潘宁,阿四不禁一笑。
轩辕彻千请万请,才把本姑娘请到这里来。别说你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便是那太子妃庄瑶亲自前来,本姑娘也不见得怕了她。于是,她丝毫不在意耳边啪啪啪的鞭子声,只是怜悯地看了对方一眼,便理了理湿发,转身取了外衣仔细披上。
潘宁何时受过这种气,见状气得牙根直发麻,手指都痒了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她脚下一踏,手中长鞭便如灵蛇般卷了出去。这一鞭使了十成功力,又带了她满心怒火,到得阿四耳边的时候,竟携裹着一股雷霆万钧之势!
阿四脸色一变,头也不回,抬腿提气,扭身便是连续几个上纵!
她脚下轻点,几番腾挪翻转,最后单脚立在了一块石雕之上。
阿四没想到只是两语不和,这潘宁便真会打杀起来。而那潘宁却也被阿四此举惊了一惊,一时竟呆在当地有点不知所措。
父亲虽是戎马出身,潘宁却到底还是个闺中的娇小姐。这手中的长鞭,自从被她带到身边,便是一抽一个准,从未失手。孰料,马有乱蹄,人有失足,她尽在区区一个女婢手上吃了亏!
阿四见潘宁脸色愈来愈黑,缓缓道,“我一个贱婢,潘二小姐不嫌脏了手?若是叫太子殿下瞧见......”
“还敢提太子殿下!”潘宁长鞭一挥,冷笑道,“竟想用太子殿下来压我,待我将你抽个皮开肉绽,看你还如何用着一身烂肉去魅惑太子。”
说着,长鞭一抖,又要杀将过来!
却在这时,那潘宁不知想到了什么,长鞭骤然一顿,竟出乎意料地定在原地,然后上下打量起了阿四来。
“哦哦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潘宁恍然大悟地收回鞭子,哈哈大笑起来,“我道是谁,若是没有猜错,你便是那个古池吧?”
阿四正待要应答,却见那潘二小姐嗤笑一声,抱胸而立道,“啧啧啧,还以为多漂亮呢,不过猫卑狗贱之辈,我就奇了怪了,咱们太子殿下怎么......什么脏的臭的往身边拉......”
阿四不怒反笑,慢吞吞道,“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们的太子殿下看上了我这等猫卑狗贱之辈,想必也是脏的臭的。同理,你上赶着往又脏又臭的地方凑,想必,也是香不起来的。”
此时的阿四已经披上了缎绣氅衣 ,如缎的长发垂到腰间,衬着那粉嫩的脸颊,竟如那含苞待放的花蕾,有种说不出的娇媚。
“狐狸媚子!”
潘宁咬牙切齿,却听门外忽然传来一声低斥,“阿宁,你又胡闹了。”
人未到,声先至。
明明如夜莺初啼,却又偏偏含了无端威严。好似那端坐于云上的仙者,垂眸低语间,便有威压扑面而来。
阿四听得浑身一僵,心头热血直冲脑门,险些就要寻剑去刺。
然而,她不能。
三年前的旧案疑团重重,她一介平头老百姓,如何进得了高门大户的左相府,如何比得过大理寺一众精英,又如何仅凭一己之力为外祖翻案呢?
想啊想,想了整整两天,她想到了那幅轩辕彻求而不得的画像。
好在,画像在她手上!
便是重伤了轩辕彻又如何?按照他曾经的处事风格,定然不会要了自己性命,不仅如此,恐怕还要因为那副画像善待于她。
而如此一来,身为太子妃的庄瑶定然坐不住的。无论如何,也要来探一探自家夫婿的死活吧?
庄瑶啊庄瑶,三年前你抢了我的男人,你的家人还害了我的外祖。三年后的今天,我便要扳倒左相府,断了你的后路。
一切,便从今晚开始!
思忖间,石门被完全推开。清一色的丫鬟提灯而入,将昏黄的室内照得分外透彻。待到丫鬟们分列两边,有一位绝色女子扶着个女官缓缓走进。
她一身正红色金线压边缠枝牡丹衣裙,乌黑的秀发高高挽起,上头插着一支点翠镶珠凤凰金步摇。那凤凰嘴衔珠链,眼睛乃是以红宝石镶嵌。女子顾盼间,那发间红光闪动,好似一只凤凰就要活过来,然后腾飞而去。
最后,她悠悠停在了阿四跟前,尚未开口,又有人搬来了锦缎绣凳,躬身服侍其坐下。
潘宁喜上眉梢,瞪了阿四一眼后,一个箭步冲到那女子面前,撒娇道,“太子妃姐姐你来得正好,快来教训教训这女人!”
来人便是太子妃庄瑶,她安抚地拍了拍潘宁的手背,似责怪更似宠溺地说道,“都是快婚嫁的年纪了,怎生还是如此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潘宁闻言小脸一红,支吾几声,指着阿四不服道,“太子妃姐姐,这次真不怪宁儿,要怪就怪这贱婢,在这儿魅惑主上,行为不轨!”
“哦?”庄瑶似这才看到阿四一般,抬头扫了她一眼,又立刻低头看着潘宁笑道,“什么人,也值得你气成这般,真是越发长进了。”
阿四见这两人在自己面前做戏,真是越看越无聊。在她看来,这一番唇枪舌剑也只是逞个口舌之快,若不是情非得已,真想一把刀子递过去,痛痛快快地打一场!
于是,她眉头一扬,对着庄瑶笑道,“许久不见,可还记得我这个旧人?”
庄瑶好似并没听见,表情淡淡,近侍却上前一步,怒喝道,“不懂规矩的贱婢,见了太子妃娘娘竟然还不跪?!”
阿四这才随意作了一礼,却依然不跪。她当众摸出一支碧玉簪,眼睛紧紧盯着庄瑶,笑道,“娘娘不记得我,这支簪子应是忘不了的。”
庄瑶在看到那簪子的时候,脸色突地一变。一众侍从见状皆是屏气垂头,连咋咋呼呼的潘宁也若有所觉地退到一边,不再说话。
阿四满意地抚了抚玉簪,眼中掠过一丝痛意。她看着庄瑶,又好似透过她看到了别处,喃喃道,“娘娘,三年前的仲夏夜,你我是第一次见面吧?”
庄瑶面部僵硬,如玉的手指握紧裙边一角,竟有些微微发抖。良久,方才强自镇定地挥退众人,对着潘宁道,“宁儿,时辰不早,你也去歇息吧。”
潘宁对这急转直下的形势颇为好奇,却也着实不好多待,于是作了一礼,便随众而出。
室内再次安静了下来,隔着朦胧的水汽,庄瑶微微喘了口气,“小池姑娘,哦不对,听说你如今改名阿四了。”她侧身坐于绣凳之上,将娇美的容颜藏进阴影里,才道,“阿四姑娘,想必你应该明白,知道的越多,便越是危险。”
阿四凛然一笑,“之前死得太惨,便是因为知道的太少。如今重来一回,好歹也要多抓些把柄在手中才好。”
“哦?”庄瑶冷声一笑,道,“别说你如今一介平民,便是三四年前的你,只要本宫乐意,碾死你跟碾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
“你如今的确有这个本事将我就地处决,”阿四说到这儿顿了顿,眯着眼笑道,“但是,你要考虑如何向轩辕彻交待。同时,你也考虑如何保住你的婉儿......”
“闭嘴!”庄瑶厉声低喝,道,“贱人,你没有资格提她的名字!”
阿四心头大快,庆幸自己如愿恢复了记忆,否则就算再次杀到这些人面前,怕也是落个惨死的下场!
想到这里,她上前几步,亲手将玉簪递到庄瑶手中。
庄瑶没料到如此简单便拿回了簪子,诧异万分地去看阿四。只见阿四也正看过来,甚至居高临下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庞,意味深长道,“三年未见,娘娘出落得越发水灵了。只是,整整三年却未有子嗣,着实令人可惜啊。”
庄瑶惊得一跳而起,眼里迸射出仇恨的火花,咬牙切齿道,“你,不要得寸进尺!”
阿四见对方几近崩溃,也不想逼得她狗急跳墙,于是整了整自己的衣服,道,“阿四要的很少,只要娘娘了了阿四的心愿,便仍然是完美无瑕的太子妃娘娘。”
“说吧,你究竟想要什么?”庄瑶握紧手中的玉簪,寒声道,“若是想入东宫,只要不是侧妃位及以上,本宫便如了你的心愿!”
她没说的是,入了东宫进了后宅,接下来可就由不得你了!
却见阿四忽而一笑,回眸道,“娘娘可有听过鹓鹐的故事?”
“嗯?”饶是庄瑶自负聪慧,也被阿四这莫名转折懵了一下。
阿四不待她反应,自顾自地说道,“鹓鹐乃是天上神鸟,终生以珍馐为食,所饮所住皆是上等之品,却不料途遇一只猫头鹰。那猫头鹰正啄食地面上的一滩腐鼠,见鹓鹐从头顶掠过,竟瞋目切齿,竭力嘶叫,一副欲与之决一死战的模样。你说,这猫头鹰,可笑不可笑?”
庄瑶一愣,下一瞬却猛然反应过来!
她愤怒的脸扭曲成一团,若不是刻入骨子里的教养,怕是要冲上去撕扯起来!她颤着手指,遥遥指在阿四鼻尖,“你,你竟敢说本宫是......”
阿四见状纵声大笑,拂袖便要往门外走去。
庄瑶蓦地提声高喝,“慢着,你还没说你到底要什么!”
“娘娘等着便是,阿四自会上门叨扰。”
阿四头也不回,笑盈盈地离去,徒留那满室氤氲与怒不可遏的华衣女子。
同一时间,太子妃发指眦裂,太子轩辕彻却正抱着手炉轻声低笑,“潘宁再加上一个阿瑶,可不是好对付的。阿四这次真让孤刮目相看,不但没吃亏,还把阿瑶气得不轻。唉,早知如此,孤便不用分了十三护卫中的三个,前去暗中保护了。”
太子太保柳俊跟着点头,接口道,“只是,后来太子妃娘娘将人全都遣了出来,暗卫也不清楚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唔,如此,孤便更加好奇阿四究竟说了些什么。”轩辕彻瞧了眼柳俊,道,“暗卫还是要跟着,除了保护阿四不受委屈,也仔细盯着她究竟做了些什么。”
“是。”
柳俊垂头领命,一直沉默不语的吴语听到此处,却躬身问道,“太子殿下将阿四姑娘与太子妃娘娘放在一处,难道不怕两方较量起来,一时不慎伤了性命?”
吴语用词相当妥帖,轩辕彻瞄了他一眼,笑道,“吴语大人想说的,是打将起来闹出了人命吧?”
“臣下不敢。”
轩辕彻摇摇头,道,“阿瑶不傻,她知道阿四在孤心中地位,便是发起怒来,也顶多推给那潘宁去折腾。但这潘宁虽然骄纵却也简单直爽,孤都已经安排好了,绝对伤不了阿四的一分一毫。此番闹将起来,不但挫了阿瑶锐气,也让阿四知晓,在这梨山甚至以后的皇宫,甚至是今后的天下。只要有孤在,便能保得她一世平安!”
柳俊闻言,犹豫一番,道,“殿下英明。只是,臣下还是有一事不明。”
“说。”
“殿下吩咐臣下,要借此机会追踪太子妃娘娘安插在梨山以及东宫的暗线,也同时暗中观察阿四姑娘的动静,却不知为何要带上潘二小姐?”
轩辕彻抿了一口茶,道,“孤执太子印已有三年,却始终触不到军中事务。莫说军权,便是几个交心的将军都走得不近。此次苦肉计,既是为了阿四与左相府,也是为了推一推我们的兵部尚书潘大人。”
柳俊与吴语对视一眼,低声道,“殿下英明,臣下这便去准备!”
“嗯,”本该是喜事,轩辕彻脸上却并无笑意,反而叹了口气道,“柳太保你且记住,此事办起来并不复杂,太子妃那里无需顾虑。但是阿四那里......”
柳俊躬身执礼道,“臣下明白,此事定当不会漏半点风声到阿四姑娘耳中。”
“嗯,”轩辕彻疲惫地靠在椅背,又重重地揉着太阳穴,喃喃道,“孤也知负她良多,但是,这条路一旦踏上,便永无回头之日。”
此时夜风忽来,吹得烛火轻轻摇晃,在雪白的墙上投下一片奇形怪状的阴影。阴影随着寒风抖动,最后罩在桌上的一张薄薄白纸上。
纸上字迹遒劲,墨迹未干,写着:
三日后,红袖楼,绝命击杀苏幕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