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_54254191【正隆二年】
离婚礼还有二十余天,王家的各位女眷已经抵达京城,陈熵对于王岫芸这个名字没有任何想法,但是他仍旧要配合着宫内的各个宦官,任由他们摆弄着来试各种衣服,确定各种事宜。
宫内是来不及大修了,只是勉强把之前走水的地方简单重修了,算是把面子应付过去就行。为了表示对王家的重视,陈熵还是亲自过来为未来的皇后挑选“纳彩”的各种丝绢帛锦。吕敬一边引着陈熵看,一边介绍着各种花色。今年江南纳贡的绸缎少了很多,花样都很陈旧,陈熵越看越不满意。吕敬看他脸色越来越差,心里不由得越发紧张起来。
“皇上!皇上!不好啦!”
越怕就越来!一个太监慌慌张张的跑进来跪在地下。吕敬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你你你!呼呼咋咋的作甚!?”
这个人曾经在东厂,品级算高的了,吕敬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气又急又怕。
“六科都给事中王合忠,王大人带着一众科员在外庭跪着,说是一定要见皇上。奴婢们说给他们通报,他们不听,这会儿正在外庭跪着闹呢。”
“闹什么?”吕敬看他抖作一团的样子,不由得怒从中来。
“他们说,他们说皇上封给六科的奏疏有问题,他们要亲自问问皇上。别的奴婢问,他们又不说。”
“哪有这样的道理!竟是连传话的规矩都不懂了,皇上,奴婢这就去看看。”吕敬赶紧跪在一旁。
“不用了,朕亲自去看看。”陈熵从未见过六科的人,他还真不知道在这些官员眼中还有怎样的国家大事比他的联姻更重要。
陈熵倒并未对此生气,言官的脾气大他还是知道的,而且如果自己的奏疏真的有问题,那么六科封驳符合规矩,若王大人所言在理,自己改过便是。到了前庭,王合忠已经跪到了殿内,陈熵便让人给他赐座。
王合忠却推辞了:“皇上,臣是来辞官的。”
陈熵不知道为何他火气这样大:“王大人有话请说,不要才见了朕就满口要辞官。”
“皇上请看。”王合忠递上了一封奏疏。
陈熵心想近来并没有太大的事情,每封奏疏自己都亲自看过,难不成自己的批红还出了问题?陈熵这样想着,但当打开封面的那一刹,陈熵还是不由得张大了嘴!
他看到魏池的手稿就插在第一页!
是吕敬!一定是吕敬忘了把魏池的手稿拿出来了!魏池不过是大理寺的官员,他是绝对没有资格看这些给皇上的奏疏的!六科的官员看到这张手稿一定是震怒了!陈熵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这是臣的辞呈。”王合忠递上了自己的请辞疏。
“这样,王大人先不要生气,”陈熵思考着措辞:“这件事情是这样的,朕最近要忙着婚事,所以有些问题询问了魏大人,因为他是朕的老师。”
王合忠冷笑:“皇上此言差矣,看魏大人的这张小稿何止是答疑,怕早将这奏疏看得透彻了。齐律明文记载,百官上疏仅有内阁,陛下,司礼监,六科可看,这条律法不只是为了防止奸邪之辈搬弄是非,更是为了国法律令不被串改泄露。皇上不但把奏疏给大理寺的官员看了,甚至还允许他如此详细的将建言写在奏疏内,这不只是臣难以接受,六科的所有官员同样难以接受,还请皇上准了臣的请辞。”
陈熵把语气放得更缓了:“魏大人并没有写在奏疏上,他那张纸是夹在里面的。”
王合忠简直愤怒了,提高了音量:“皇上!陛下所写的批复与魏大人所写的内容无二!这和魏大人直接写在上面有何差异!”
陈熵更加尴尬:“王大人,这个,这个并不是魏大人要看,都是朕的过错。”
“皇上!臣愤怒并不是因为皇上犯错,臣愤怒的是一个入朝为官十年的人竟然不懂得劝诫皇上,臣愤怒的是一个做臣子的人居心叵测意欲混乱朝纲!若皇上想要规整律法,那么理应依法办事,若是不能有所归责,臣便不能做这个都给事中了!”
按照齐的律法,即便是文件上抄录了错字都要涉及廷杖扣俸,魏池作为大理寺官员,越举查看原本应该司礼监看的文章,这个罪可不小。看王合忠的架势,这件事情怕是许多人都知道了,陈熵知道向他服软不过是自取其辱,便冷冷的扔了句话出来:“如果王大人的确想要告老还乡,朕就不勉强了。”
虽然做好了告老的准备,王合忠还是有点惊讶于小皇帝的突然变脸。王大人毕竟做了多年的官,只是微微的愣了愣就递上了辞呈,行了个礼,潇洒的走了。
陈熵瘫坐在他的皇位上,他虽然没有和这些大臣交过太多手,但是他知道,这次这件事情不会就这样收场,而魏师父的位置则岌岌可危。
吕敬等王合忠一走,就连滚带爬的跪在了地上:“奴婢罪该万死,奴婢罪该万死!”
陈熵将埋在手里的脸抬了起来,吕敬吓得连嘴唇都颤抖了,他陪伴陈熵多年,但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如此愤怒的表情,不,不止是愤怒,这不像是一个孩子该有的表情,吕敬惊呆了,差点哭出来。
“滚!”
陈熵咬牙切齿的挤出了一个字。
王合忠走了,正如陈熵所料,在他知道这件事情之前,六科并没有刻意隐瞒,现在早就朝野皆知了。王合忠的离开表明了皇帝的态度,朝臣们虽然早就预料陈熵会维护魏池,但是没有想到小皇帝竟然如此简单粗暴的就赶走了王合忠。要知道王合忠虽然是个七品,但他可是六科都给事中,这个位置是特殊的,他负责检阅皇帝的披红,并且有权利封还。王合忠的行为是非常合理的,但陈熵竟然同意了他的辞呈,这个就是昏君的作为了。有些老大臣便打趣,说这小皇帝可能还不知道六科是做啥的呢?估计是看到王大人官小就应了,等他知道闯了祸就晚了。
还有一群人自然就是来看魏池的笑话了,魏池知道这个事情后稳定了稳定情绪,决定还是该干活干活,敌不动我不动。但是大理寺却并没有这个意思,直接放了魏池的假。魏池正准备发脾气,董大人把他拉到一旁:“这个事情你还是避一避的好。”说罢,他在魏池手上写了个周字。
魏池可能近来被吓傻了,此刻他才反应过来,哪一次陈熵的披红不是周阁老看了在发到六科?这次是他看漏了?不可能!
魏池颤抖了一下,收拾东西回家了。
其实董大人给足了魏池面子,直接给他放的病假,这个不是处罚,只是让他赶紧避一避罢了。这件事情果然迅速成为了焦点,风头一度盖过的陈熵的婚事。
魏池窝在家里唉声叹气,戚媛却没有被她的情绪感染,认真的喂着马。
“哎,这次我惨了,说不定要被整到南直隶去了。”
戚媛拿着一把草逗着她的马:“皇上不是在帮着你说话?看你怕成这样。”
“可是是周阁老啊!太上皇都奈何不得,皇上能怎样?哎呀,我落到谁手里不好,偏偏是他!我惨了,我惨了,想太傅,杨大人都是人中精英,都被整成那样,我惨了,我惨了。”魏池仰天长叹:“而且为何他要整我!?我从没有惹过他啊!!想不通啊!想不通啊!”
戚媛倒没有魏池这样紧张:“你没惹过他?你这是真傻呢?还是被急糊涂了?”
“愿闻其详。”魏池见戚媛话中有话。
“如你所说,”戚媛顿了顿:“你从没招惹过周阁老,周阁老还不屑招惹你呢。你想想,你能和太傅、杨大人比?他如果当时把你的手稿交还给皇上,皇上记他个好,若不交,你想想皇上会怎样?”
魏池第一次觉得戚媛很厚黑:“你是说我只是他试探皇上的手段?”
戚媛点点头:“只怕是你们董大人都猜到了。现在你也别在这里乱着急了,着急没用,这一切都要看皇上,皇上赢了,那你就继续留你的大理寺,皇上输了,你就准备打包裹和我回南京吧。”
“皇上赢不了,咱们准备去南京吧。”魏池想通了,脸色变得很难看:“皇上不可能能赢他的,你等着看吧。而且如果皇上理智的话,他不该为了我去和周阁老硬拼,哎,早该建议皇上组建司礼监的。”
“你骑给我看看。”戚媛把缰绳交到魏池手里。
魏池垂头丧气的骑上了马:“没有司礼监果然是不行的,我当时就不该心存侥幸。”
“你能不能让马转个圈?”戚媛提要求。
魏池指挥着马转了个圈:“其实出现纰漏就是个迟早的事情,哎呀,要是刘大人还在就好了,我现在问谁去啊。”
“魏池。”
“嗯?”
“你还记得当年你骑在马上的样子么?”
魏池不知道戚媛为何这样问。
戚媛眯着眼睛看着她:“我想你一定不是这样的表情,魏池,你想一想,你为何会在这里,你为何要选择这里呢?是要在这里担惊受怕,还是拿出点名臣的样子,临危不惧,临危不乱呢?你知道没法筹建司礼监,所以去帮着皇上看奏疏,这是对的么?这真的是错的么?你问心有愧么?你为何要后悔,为何要茫茫不知所措呢?王合忠有胆子辞官,你没有这个胆子么?”
魏池骑在马上,想来自己一定是威风凌凌的样子,但想到近日以来的言行,突然觉得有些可笑。草原上的那一年是最辛苦的,但却永远的离自己远去了。
“哎呀,我的魏大人,你还很嫩啊。”戚媛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
魏池被她假装老大人的语气给逗笑了:“举人,你有何想法?”
“我?”戚媛顽皮一笑,示意她附耳来听:“……”
魏池笑了:“这是你说的,可不要后悔!”
大雪之后,小小的魏宅似乎全赖闺中的那些趣事不再压抑,但京城的冬天依旧很冷,极冷。
王允义并没有来京,在京的女眷们忙着打理着婚事,本来婚事就从简,近来宫内就似乎更不上心了。稍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皇上和百官为了奏疏的事情扛上了。具体魏池犯了怎样的错,女眷们听不懂,她们只是掐着时间算着婚期将近,担心如此拖延会赶不上。
朝臣们担心魏池想做曹操,却忘了魏池哪有做曹操的本事,如果怠慢了王家的婚事,那真的“曹操”发了火才不好办。周阁老是知道王允义的厉害的,但是他有信心控制局势,陈熵不过是个小孩儿,这一次是要让他学着听话。
两三天的功夫,不只是御史大夫们上疏不断,连吏部都动了起来,周阁老更是越过了荀大人把闹得最凶的卫青峰之类都调回原籍当县令去了。杨帆继虽然闹得厉害,但是毕竟是顾命大臣,周阁老找了个由头,把他派到京城外赈灾去了。
打理了这一切,周阁老笑眯眯的看着这盘棋:魏池这次还算有脑子,已经躲了,帮他说话的人会有多少?不过就是他那几个学生,如今都发配到外地去了,顾命大臣已经被架空,他周文元倒要看看小皇帝还能玩出怎样的花样?
按照齐律,魏池这种行为应该打二十板子,直接贬官到南直隶去,届时皇上如果还不组建司礼监,那就说不过去了。而满朝文武也都应该来看看支持小皇帝是怎样一个下场。
魏池已经做好了贬官去南直隶的准备,心里反而想开了,索性呆在家里等过年。但是他低估了他的学生,就包括周文元,这个久经朝堂沉浮的老狐狸,他这次真的看错了。
面对如山如海的奏疏,面对跪在堂前的大臣,陈熵不温不怒,但是一直都不松口。不论这些大臣怎样吵吵,他都不答话,那种力挺魏池到底的态度相当强硬。
大婚的日期越来越近,这次轮到周文元有点着急了,想来想去不得已要用些非常手段。
正隆二年的十二月十五日,本该是朝会的日子,陈熵正穿戴整齐准备到前朝听政,吕敬慌慌张张跑进来。
“皇上,不好了。”
近来陈熵听烦了这句话,并没有回头看他。
“满朝的大臣不上朝,都跪在午门外,说是皇上不给他们一个公道,他们就不上朝。”
陈熵没有任何表情:“陪着朕到午门去看看。”
漫天的大雪飘着,吕敬捧着披风追上来,陈熵冷着脸一把抢过去,摔在了地上。从□□到午门的距离非常远,陈熵只穿着棉衣上了软轿。
登上午门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但是漫天的雪花遮不住午门外黑压压的人群。这不只是需要上朝的官员,可能全京城的官员都来了!
这些人跪在午门前,让这个很大的广场显得拥挤不堪,但是他们又是那样的整齐,带着满满的压迫感。这些人看不到城墙上的小皇帝,因为他太小了,太小了,太渺小了。
“吕敬。”
“奴婢在。”
“东厂的人过来要多久?”
“回主子的话,只要半个时辰。”
“好,带着东厂的人过来,如果这半个时辰内,这些大臣走了,朕就不追究,如果不走,就不要怪朕不客气!”陈熵的话就像是一把冰冷的刀。
“主子,主子请三思啊,这可使不得啊!”吕敬被吓得连连磕头:“这可使不得啊。”
陈熵冷冷一笑:“那天那个进来报话的奴婢是谁?”
身后立刻有一个人跪了出来:“是奴婢,奴婢来报的。”
“听说你以前是东厂的?”
“奴婢是东厂的。”这个人诚惶诚恐的趴在地上。
陈熵看着面前的两个人,一个人陪伴自己长大,另一个人仅见过一面,那一天他告诉自己王合忠求见。
“你的名字。”
“奴婢洪芳。”
“洪芳,带东厂的所有人过来,见一个人打一个人,直道把他们都打散为止,如果有人不愿意走,就把他打死。”
“是。”洪芳磕了一个头,准备出发。
“不可,不可,皇上您请息怒,这样就是和满朝文武对立了,皇上,万万不可啊!”吕敬吓坏了,抱住了陈熵的腿,老泪纵横。
陈熵的眼中却不见一丝犹豫:“先把这个奴才绑起来!”
洪芳应声上前,绑了吕敬:”奴婢听命。!”
陈熵走到城墙边,他知道这些人看不到他,看不到小小的他,但是从今天起,这些人全都要知道,这里站的是谁,谁才是他们的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