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建康七年】
四月初六,皇上正式下诏立皇长子出阁读书,五天后正式立了太子。整件事情办的滴水不漏,连王允义都不知道底细。陈鍄处心经营的宦党终于是展现了实力,朝堂上下一时间有些适应不来,言官们还没行动,内阁先乱了。
首先是周文元内心深深的震怒了,他的老师是太傅,这件事情太傅一定是知道的,但是却一点也没有透露给他,摆明了是要牺牲自己来给皇上挡刀子。其次是几位阁员,他们认为周文元不会不知道,这次他们是被这人耍大了……周文元自知不能解释,解释也没用,几位阁员其实都是明白人,知道此刻不论心里怎么想,反正内阁已经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横竖也要一起趟过这祸水,活到秋后才能算账。
皇后还年轻,这么早就立了庶子,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王皇后会被废?意思是皇上的风真的不准备顺着王家吹了?更深一层的意思是不是宦官们除了批红以外,对朝堂的事情更多了一分实权?
最后的一层才是埋得最深,但却是每个官宦最在意的事情。
陈鍄登基以来,这是真正算得触动帝国根基的第一事件。
魏池是新太子的新老师,一时间也算是站在了风口浪尖的旁边。
庶子陈熵做了太子,但这对他来说也许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从当太子的这一天起,他就要以以往数倍的力气来攻读课业了。小小年纪的孩子再怎样懂事也终究难以如此自律,几个大学士轮番折腾下来,小太子终于是经受不住,哭着嚷着就是不学了。可惜齐朝有个了不得的规矩,那就是哪怕你是太子,不好好读书也是有人来教训你的,那就是你的老师。于是乎,等魏池夹着课本来的时候,小太子的屁股已经都被打肿了。
陈熵正站在案前哭的一抽一抽的,面前站着大学士程均,其实程均也不想这么无情,谁让皇上这些天紧盯着皇太子的课业不放呢?虽说少主子得罪不得,但是毕竟还是怕他老子多些,不该打的,也都打了。
拖了半个时辰的堂,皇太子总算把这段课文背顺溜了,程均擦了一脸的汗,对着皇太子行了个礼:“太子,这也是你的师父,魏师父。”
魏师父先给程老师行了礼,这才对着那张哭得皱巴巴的小脸磕头。
皇太子啜泣的喊了平身,又和魏池见过了师生之礼,程大学士这才拍拍衣襟走了。
魏池看了太子一眼,心想历朝这都是个闲差事,怎么到了自己这一轮就比打虎还难了?外面是朝廷众臣的压力,里面有内廷宦官的监督,头上压着皇上,面前杵着皇太子……不知道的以为自己多尊贵,谁晓得其中的酸甜苦辣多熬人啊。
魏池瞄了那侍读太监一眼,太监对他假笑了一下,命人接过魏池手上的书本盒子,给魏池看座。魏池教的是书法,这本是最轻松的一项,可怜这课程被压到了最后,皇太子心情郁闷,想来也不好教……
魏池其实也觉得皇太子挺可怜,他父皇再怎样望子成龙也不能指望一口就吃成个胖子啊。自己读书再早,这会儿也还时常溜出去偷西瓜掏鸟蛋放风筝呢。这个穿黄衣服的小家伙可比自己还歹运……真是的。
魏池拿出了笔墨纸砚,最后把皇上赐的戒尺也拿了出来,拿出来的时候明显感到面前这个小家伙被吓得浑身一颤。
魏池叹了口气,鼓起勇气:“这位公公,太子还小,已经累了这一大半天了也是不容易,我有些话要单独和太子说,不知公公可否回避片刻?”
其实侍读太监把得不呢,他也不愿得罪太子,只是皇上压得紧,他也好,师父们也好,不敢不花百般的力气。既然有人愿意担责任,他正好乐得溜,于是假装拉着张脸打量了魏池一番,最后还是退了出来。
陈熵没想到有师父给自己说话,这才擦了擦脸,抬头看这个魏师父——这个师父倒是个年轻人,长得也好看,人似(色色小说 /class12/1.html乎也不凶……
魏池冲着这个小娃娃笑了笑:“太子先前跟谁学的书法?”
陈熵撅着嘴说:“跟着刘师父学的。”
这个也是翰林院的,以前在院里专讲理学,人也不错,就是唠叨,魏池在他的课上也睡过。想来也是,自己虽然是祭酒,但是远不够这些前辈的资本,讲课是轮不到的,于是轮了字给自己……
魏池打心底觉得这个小娃娃可怜,于是胆大的毛病又来了:“太子不必着急,这学问是个长久的事情,急也急不来,太子今天就慢慢照着帖子写,能写多少是多少。”
陈熵惊喜之余,有些胆怯:“师父,晚上父皇可是要查验的……”
魏池笑道:“太子莫要管数量,只管认真的写,不够的,魏师父写了给你补上。”
陈熵高兴得险些跳起来,扭了一下,这才觉得屁股疼,哎哟了一声,不好意思的红了脸。魏池虽然说了这话,但是被程均占去了半个时辰,自己的一个半时辰也就不多了,于是还是赶紧磨墨,一边磨一边嘱咐太子开写。陈熵得了好处,也就不拉着脸了,认真的写了起来。魏池在一旁一边看着,一边指点。
陈熵还小,写的是初入门的《麻姑山仙坛记》,这帖子字大,也挺费力气,陈熵手心里还要捏着个檀木做的鸽子蛋,就更累了。魏池心想皇上自己的字就写得和鸡爪子刨似的,有心这么卖力的累儿子,自己怎么不努力和师父们学学?太傅的书法可是一大家,自己想跟着学还学不了呢……
看陈熵写累了,魏池便让他暂时停笔,教他按手心,以往的师父都恨不得多灌些,哪会在意自己累不累?陈熵感动之余,觉得这个年轻师父越发好看了。
写一会儿,歇一会儿,时辰过得似乎比刚才快。其实魏池也很认真,趁着陈熵歇着的时候就给他讲评刚才的字儿那些地方好,哪些地方不好。陈熵这个孩子其实不是特别聪明,魏池的老师也就是把字帖扔给她就走了,她自己写着写着写出了感觉。陈熵需要人讲,不讲不明白,但是他又有着别样的可爱。魏池小时候比驴还倔,她说要玩儿就要玩儿,锁都锁不上,她想写字儿就立刻要写,赶都赶不走。陈熵乖巧多了,你教什么他听什么,一点都没有反骨。
魏池打心底觉得这个小男孩可爱,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让他停手了,把今天好的,不好的地方又说了一遍,最后冲他一笑:“还差二十张,这些师父给你写吧,明天可别惹程师父生气了。”
陈熵心悦臣服的点点头,这是第一个敢帮他偷懒的师父,心中十分的感激。魏池觉得时辰不早了,赶紧接了笔开始写。
许多人只当是小孩子好蒙骗,其实哪知道孩子是最明白的,那些师父有多喜欢自己呢?其实不过是害怕父皇责罚……不敢不逼着自己念书,自己心中虽然不喜欢他们,但是也没有怨恨,只是觉得这些人就是冷冷的路人吧,不论是张师父、王师父还是赵师父,谁都是一样的。但是这个魏师父似乎是不一样,陈熵偷偷笑了一下,默默地看他认真的把字写丑。
魏池许久没有写这样丑的字了,专心得不行,正要沾墨,却发现一个圆圆的小东西滚到了纸上——糖裹杏?
“师父,这是什么?”陈熵也注意到几个黄黄的小东西滚出了魏师父的袖子。
魏池尴尬的一笑,最后还是实话实说:“杏子。”放下笔摸了摸袖子里的荷包才知道,原来装蜜饯的荷包散了,刚才来时在街上买的干杏儿没吃完,滚了一袖子。魏池心想自己还帮着这小子偷懒呢,也不算外人了,于是把荷包摸出来:“太子吃不吃?”
要是侍读太监在这儿坐着,那估计是会被气得吐血——有这样当师父的么?
陈熵没吃过这些土气的零食,心想既然是有趣的魏师父的,应该也很好吃,于是小心的拈起一颗放在嘴里。
十几个干瘪的小杏儿,软软的夕阳,魏师父专注的神态,《仙坛记》,陈熵突然想到皇姑姑说的,那个一定会带他去放风筝的人……
终于是在时间到前写完了那二十篇,魏池小心的把所有字混在一起,又挑了几张有点破绽的从新写了。陈熵看魏师父这么认真,忍不住吃吃的笑起来。魏池把他小鼻子上的糖渣子抹了抹:“收拾东西吧。”
魏池又傻了,收拾东西怎么会是太子干的事情?陈熵甜甜的应了一声,扯着喉咙就对外面吼开了:“吕敬!!收东西!!!”
侍读太监吕敬赶紧屁颠屁颠的跑进来,先给太子跪了,然后收拾起来。魏池被陈熵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得!赶紧把桌上的小荷包收了,幸好吕太监又是忙磕头,又是忙下跪,估计也只看到个浅月色的东西晃了一下。
东西收拾好了,两个人又见过了师生之礼,今天的课程也算是结束了。
陈熵今天的心情还算愉快,别过了魏池就蹦蹦跳跳的跑出来,吕敬赶紧赔笑在后面跟着。吕敬正笑着,突然一愣——只见胡贵妃宫里的大太监李敏抄手在院子里站着呢。
李敏手上拿着碟香瓜:“太子爷好,胡贵妃娘娘命奴婢带了新鲜的香瓜过来,等着太子爷休课了正好解渴。”
陈熵本来心情大好,可惜遇到这个人,心中一下就不高兴了,扭头不理。
李敏陪笑道:“可新鲜呢,太子爷尝尝?”
看太子直躲,吕敬护主心切,站出护着陈熵:“李公公先把香瓜给奴婢吧,太子爷只是刚才吃了点心,这会儿子还吃不下。”
李敏的品位高,心中正有气,上来就是一耳光:“小畜生!主子爷叫你等好生伺候着,你怎么当得差?这会儿正是饭点儿前面,你给太子爷吃了点心,等会儿怎么吃得好正餐?”
吕敬被这一耳光打得头一昏,跌在地上,拼命磕头。
陈熵被激怒了:“你是谁!!!不许你打他!!!不许你打他!!!!”说着就要上前踢李敏。
李敏被吓了一跳,只好站在原地不动,任陈熵踢打。
“太子慎行!”魏池听到外面吵得厉害,赶紧出来。
一看这架势,魏池明白了一半,先暗示一旁的奴婢去把香瓜接了,自己走下院子拉住了陈熵:“太子慎行!不可以打人!”
这就是皇家的计较——师父怕太监,太监怕皇子,皇子又怕师父,谁都有个能管束的人。
魏师父给李太监解了围,但是李太监并不领情,狞笑了一下,顺势退了。
陈熵不过是个孩子,此刻还气得发抖:“魏师父会打仗么!?”
魏池给他擦了擦眼泪:“怎么了?”
“帮我杀了他!”
魏池赶紧捂住了陈熵的嘴:“太子……慎行!”
陈熵不过几岁的年龄,气得脸色发白,把魏池的手攥得紧紧地。魏池只好把他抱起来,左手搀起了吕敬。吕敬的额头都肿了,心中感念魏池前来相助,于是也不再把那些跋扈的情绪拿出来了。
陈熵看到吕敬额头发青,心中止不住的怒气,又骂道:“你这个奴婢不争气的!哪天退了才好!”
吕敬吓得又要跪下,魏池心中这才知道皇家子弟的厉害,赶紧安抚陈熵:“从太子读书起,就要做个读书人的样子,不可以再意气用事,万事都要讲理,太子记住了么。”
陈熵赶紧自己捂了嘴巴点点头。
怕太监的师父把太监怕的皇子递回了太监手上,这弯儿绕得费劲,但也就是这份费劲定了规矩,让人不得不服。
“太子爷……要禁宫门了。”吕敬好生相劝,陈熵这才松开了手。
魏池行过了礼,赶紧收拾东西准备出宫。
等陈熵一行回到□的时候,合德宫的奴婢已经在门口久等了。当值的看吕敬脸上青肿,不敢多问,赶紧准备换轿,送陈熵回他母妃那里吃饭。吃过了饭就是去陈鍄那里问课业,然后去给太妃,皇后问了安好,这才回合德宫休息。
吕敬不敢把自己的事儿给公主说,推脱身上遭了冷,先退了。陈熵由其他奴婢服侍着见了玉祥。
玉祥有时候也要学着做些针线,除了孝敬太妃,也时常做点给陈熵,今天正好做了一双新鞋,不料陈熵却回来得这样晚,于是赶紧拿出来试。
其实玉祥的手艺远逊于绣工,但是东西是次的,情谊为重,陈熵穿了新鞋,蹦蹦跳跳好不闹腾。玉祥笑他:“白天被师父们打的屁股都忘了么?”
陈熵讪讪的红了脸,想了一下,挨着皇姑姑坐了:“侄儿本以为世上就是姑姑对侄儿好,今天却又遇上个对侄儿好的了。”
玉祥好奇:“哦?说来听听?”
陈熵闻了闻手上的糖杏儿味儿,已经很淡了:“是个师父,是魏师父。”
魏师父?玉祥低了头。
陈熵看玉祥脸色一白,不高兴的模样,心中不知是何缘由。陈熵身在宫中,早习惯了察言观色,赶紧捡了其他的来说。玉祥叹了口气,想问也不知问什么,于是也就顺着说开了。
魏池掺和完了太监打架,出宫门的时候太都要黑了,看到门口有个穿白蟒袍的人朝着自己招手,赶紧快走了几步。身旁是礼部值晚班的刘大人,也是认识魏池的。老头笑着对他说:“魏大人慢些走,衣角都卷起来啦!”
魏池回头给前辈行了个礼,理顺了衣裳,飞快的跑了。刘大人掩嘴一笑,摇了摇头。
“少湖!!”胡杨林看魏池跑出来,赶紧给他招手。
魏池气喘吁吁的拍了他一下:“你可回来了!锦衣卫胡大人!”
胡杨林嘿嘿笑了一下:“我不过是个校尉,你怎么也笑话我。”
魏池把书往腋下一夹:“久等了,久等了!座儿都订好了,吃饭吃饭!我请客!”
两人还没进李香斋,小二就了迎了出来:“魏大人请!”
胡杨林拍开魏池的手:“来这么好的地方!”
魏池笑道:“小气鬼!”
两人推让了一番这才上楼,厅内早已人满为患,要不是魏池早一天让人订下,就这个时辰是进不来的。老板带人过来问候了,又亲自伺候了上菜,这才退了出去。贵些的地方也好,门一关就安静了,人再多也能安稳喝酒。
魏池亲自斟酒:“贺喜高升了!”
胡杨林讪讪一笑:“看你说的,老早我就该贺喜你了……”
回京到北镇府司签了到才不过三天,胡杨林就被派到江南。在江南呆了好几个月,这次回京就升迁了,这种好事多少人求不来呢。也是缘分,沈扬当年在漠南见过胡杨林的时候就觉得顺眼,这次见他调派过来,心中早就有意提升。胡杨林的升迁虽然比不上魏池,但是就他个人的造化来说已经不得了了。今天是他回京的第二天,昨天拜过了父母,一家人喜欢得不得了,今天回来就定了宫内侍卫的差事。这差事俗称大汉将军,离皇上近,很容易得到赏识。
胡杨林也斟酒一杯:“给太子教书,少湖你才是厉害呢!”
魏池挥挥手:“恭维的话还少么?都有一筐了,不稀罕你这一句。你我不说外话,要不就没意思了。”
胡杨林呵呵的笑了,两个人终于算是春风得意,得意不难,难在不用掩饰。至交之间总算能够狂妄一把,不用再顾及其他。
几杯酒下肚,魏池笑道:“听说老夫人给你说媳妇了,什么时候娶过门?”
这是陈虎这个长舌头传过来的,听说胡家给他说下的是个京城总旗的女儿,也算是门当户对,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当真订下。胡杨林是胡家长男,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这家伙年纪也不小了,他不娶亲,后面的可得都压着呢。
胡杨林一愣:“你听谁胡说的?”
“怎么是胡说?”
胡杨林很尴尬:“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没应下……”
胡杨林一回去,胡家的人就把这好事情说了,他家虽然也是小康之家,但是毕竟离京城不进。寻思着大儿子有出息,便希望他能把家安在京城,毕竟家里人丁多,不一定非要他在家里伺候着。这家人任职和胡父相当,正好又是京城内的人,往后也好有个人照应儿子。胡家人以为胡杨林一向听话温顺,这次也是好事,不该有什么波折。谁知到这家伙不但不答应,还小小的发了回火。胡家人以为儿子瞧不上对方,想到儿子前途不赖,也就不再多劝了。
胡杨林看魏池笑脸盈盈,突然就起了股火气:“少湖想让我娶谁?”
魏池摸不到头脑,心想我又不是你爹,我让你娶谁你娶谁么?但是难得看到胡杨林发火,不明就里之下,赶紧说:“我也是听说,可没别的意思,你要娶谁就是谁。届时要抢新娘子,只要给我说一声,我定不退却。”
胡杨林这才被魏池滑稽的样子逗笑,心想这也不关魏池的错,刚才那火确实没有意思,赶紧夹了菜掩饰过去。
魏池冲着胡杨林夹过来的,专门剥了皮的鸡大腿咬了一口,多嘴多舌道:“不过先说了,丑新娘子自己去抢,我可不出力。”
胡杨林夹了自己碗里的鸡皮作势要往魏池碗里扔:“关心我做什么?倒是魏大人这么挑食,以后恐怕要跪砖头,不如现在先练练吃鸡皮吧?还有苦菜,羊肉,鸡蛋白,白菜杆什么的都要练练。”
魏池赶紧捂了碗:“错了错了,我错了。”
胡杨林撇了撇嘴,放下鸡皮,摇摇头:“知道厉害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陈熵喜欢上小师父了……
胡杨林越发宠爱小师父了……
公主也惦记小师父……
小师父你真是最近太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