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建康七年】
虽然已经是春末,但是京城的早晨依旧来得有些晚,寅时已末天却依旧黝黑。除了几家豆腐铺子,京城的百姓还睡梦中。这与黑夜无二的早晨,大辰宫的正门准点开启了。各位早朝的臣子早已候了门口,早晨的露气很重,站队尾的官员们因为是步行前来,靴边有些湿润。青石板微微滑腻,打头的内阁成员和六部领袖年龄都不轻了,各自站家仆带来的呢毡上,以免一不小心摔了跟头。官员们静静的站前门,偶尔有一两个站街边阴影里的奴仆偷偷的拿袖子遮住自己打哈欠的嘴。也许和以往的早朝没有任何不同,但沉默的官员们都默默的留心着街角尽头的那辆车,以及站车外看了他们许久的那个女。
那是一辆官家的车,两轮,不算奢侈,但是因为是官家的,所以依旧足以令普通百姓畏惧和羡慕。车的两侧各挑着一只黑底金字的灯笼,套车的马儿毛色雪白,都是良驹。那个女穿着汉的绸衣裳,系着淡青色的披风,披风被风吹起了一个角,露出了白色的裙边。微黄的灯光透过灯笼的映出来,照着那个女的脸,这张脸上没有中原女惯有的乖顺,只是静静的,淡淡的,翘着嘴角,透出一股傲居的气势。这无疑是一张美丽的脸,但是眉眼中本有的甜美被那股威严牢牢的罩了后方,让不敢接近。
王协山心想,就是这个女令那个从未对哪家女儿动过心的魏大魂牵梦萦?以至于痴迷到才当上祭酒没几个月就连早朝都愿意告假去陪她?这样的一个女,如此的特别,的确有吸引任何一个男的气质。不过,自己认识的那个魏池好像早已远离了他那个年龄的男该有的冲动。
四周的也好像不知道一般,都专心的等着禁军前来验明身份,但大家的心思都明白,甚至那些军士也偷偷注意着那边的动静,几分好奇,几分幸灾乐祸——不知小魏大您要怎样收场……
街角的动了一下,一群表面不动声色的都一僵,就像棉袄里突然被塞了一把雪,每一个都有点不自然。有个军士手一抖,险些拿滑了手中的名牌。
阿尔客依从车里跳了下来:“公主,您这是明处,别当那一边也瞧不见您。魏大怕是早就城门口等了。”
索尔哈罕注视着不远处那一片灯笼组成的方阵,若每一盏灯都是一个,这几百就这样整齐而安静的等待着,象征着这个帝国的规则和力量。那个也是这力量中的一员。
“走吧!”索尔哈罕扶住阿尔克依的手上了马车。随着马车缓缓的西行,灯笼组成的庞大队伍也律动着涌入前门。
“这魏大可真够胆大,”阿尔客依冷冷的说:“连奴婢都知道中原有男女大防一说,他却还敢应承了公主您的无理要求。”
“怎么无理了?”
“之前还不咸不淡,自那晚上赏戏之后……公主殿下还真是较劲上了。这般较劲倒是轻松,可别忘了您走了之后,别魏大可就有麻烦咯。”
“是呀,他要是舍得跟走,就不会有麻烦咯。”
阿尔客依吃惊的扭过头:“您不会真的以为他会跟咱们走吧?”
“有一些事情,是不知道的,她不能朝廷一辈子,与其这样,那还不如早些……”索尔哈罕一时语塞,她想到先前看到的那烛灯组成的庞大队伍,它是(色色小说 /class12/1.html那样的整齐,那样的不可侵犯。
“第一次觉得……”阿尔客依捂住忍不住笑的嘴。
“觉得怎样?”索尔哈罕有些害羞。
“不觉得怎样……不过那个魏大哪里好?长得文弱书生的样子,又矮,又瘦。”阿尔客依怕这恼羞成怒,赶紧拉魏大出来垫底。
相较于男,魏池的确又矮又瘦,索尔哈罕突然起了玩心:“是啊,又矮又瘦,像个女。”
“……不说不觉得,一说,还真有些像女。”阿尔客依认真的一想。
“都说说哪里像?”索尔哈罕故意逗她。
阿尔客依认认真真的把魏池的长相琢磨了一番:“……真的能说?”
“说!说!”
“…………”
“说呀!”
“……屁股。”
索尔哈罕愣了一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哎哟!哎哟!一个女孩子,怎么注意这些地方!哎哟,真要把的肚子笑疼了。”
车外的太监陈宝听不懂漠南话,不知道里面为何笑成这样,又想到今天出行的都是那公主的侍卫,别说席五了,一个锦衣卫的都没跟,自己怕是插不上啥话,只好装作没有听到,垂着脑袋提了提缰绳。
去珠连山要出南门,到南门口的时候,魏池和陈虎已经门外等着了。索尔哈罕跳下车,天已经微微有些亮,浅浅的晨光中,索尔哈罕觉得这个魏池好像就是那个弗洛达摩宫广场上等自己的魏池。
魏池跳下马,命陈虎把灯笼灭了:“叩见公主!”
“去那个珠连山要多久?”
“中午就能到。”
索尔哈罕认识陈虎,于是拉过了他手上的马:“若是骑马呢?”
“殿下!”魏池赶紧劝阻:“不合适,不合适!”
索尔哈罕已经跨到了马上:“少湖真是……越来越罗嗦了。”
等魏池骑马追上索尔哈罕的时候,身后的车和早已不知哪里去了。魏池挡了索尔哈罕的面前:“的大小姐!乱跑啥啊?”
“扶下来,好累!好累!”路上也无其他的行,索尔哈罕放肆的嚷了起来。
“不准!不准!”魏池拉住了她的胳膊。
“怎么不准!渴了!”
魏池拧住了索尔哈罕的脸颊:“大小姐……”
“呜!”索尔哈罕挣扎不开。
“原本只要三个时辰的路……您这一跑,下午都到不了了!”
“怎么会?骑马快多了!”索尔哈罕拍掉了魏池的手。
“是快多了!不过!那也要走正道!姐姐乱跑一气!都不知道这是哪里了!”
这是一条小路,景色也很寻常,路旁净是些农田。
索尔哈罕这才发觉自己走岔了路:“哎呀!”
“别哎呀了!”魏池站马上回头望:“那些侍卫也都骑马,怎么没一个追过来?那个武功盖世的女侍从怎么也没追上来?”
索尔哈罕也连忙回头看——路尽头连个影都没有,这个阿尔客依!每天一本正经的样子……其实是个大混蛋,不正经!
魏池把缰绳扔给索尔哈罕,跑到田埂边冲这田里劳作的农喊了起来:“这位小哥!请问珠连山怎么走?”
这不是农忙的时候,年轻的农夫一个田里挖芥菜,听到有田埂上喊,既不抬头也不应声。
“请问,珠连山怎么走?”魏池又走近了一些。
那小青年还是不做声,有一下没一下的刨着地。
“请问!”魏池见那头也不抬,心中有些不快,声音高了许多。
“向南!”小青年冷冷的憋出两个字。
向南就向南吧……魏池不想惹事,拉了索尔哈罕准备上路。
“哎!”索尔哈罕迟疑了片刻:“帮要杯水喝!有点渴。”
一大早开始奔了近半个时辰,不渴也难。因为随行的东西都放车上,所以鞍子两边空荡荡的,啥也没有,魏池往包里掏了掏,拿出两个铜钱又走回田边:“小哥,劳驾给口水喝……”
求矮一头,魏池一个五品官今儿也低声下气的求起老百姓了。
那个青年头也不抬,还是刨着跟前的那块地。
“小哥……”魏池顿了顿。
“这哪里来的混蛋!滚!”青年突然扔了锄头,暴跳了起来。
这辈子也就王允义对自己说过滚这个字,没曾想今天遇到了第二个。她忍得了王允义是因为她怕他,可不是因为她脾气好。
没必要怕个老百姓吧?
魏池拉下了脸,从腰带上扯下官牌:“跪下!”
“!”小青年的脸涨的通红。
“跪下!”魏池怒喝了一声。
远处的窝棚里正有一群年轻抽旱烟,远远的看到有个过来问路,也没心上,突然就看到田里的老七跪下了,赶紧出来看是啥事。
跑前面的农户老成些,瞅到了魏池捏手上的玉牌,被吓得不轻,赶紧拉着一行跪下了:“大恕罪!大恕罪!”
索尔哈罕凑过来:“哟,这么个软柿子也有怕?”
魏池被她这么一句逗笑了:“他们怕的不是,是官。”
“起来吧,给打碗水。”
“大请!大请!”为首的那个赶紧起来给魏池引路,又回脚踢了那个小青年:“这是堂弟,没见过世面,老七!快给大磕头认错。”
名叫老七的十分不情愿的磕了个头。
“小民姓田,排行老五,就是田五,这是堂弟,田七!他这辈子没见过世面,大可千万别怪罪他,他家就他这一个儿子……”田五一边哀求,一边拿袖子擦净了一根条凳放到了棚子中间。
魏池没理他:“们就是要口水喝,喝了就走。”
“是!是!”田五赶紧拿了两只碗,又提了热水到棚外去烫碗。
魏池扶索尔哈罕坐下:“笑什么啊?”
索尔哈罕拿手遮住嘴:“田七是个药名……”
田七确实是个药名,魏池想到这里也忍不住笑起来:“以为是个都有名字的?庄户家懒得起名的都按着排名来叫,这个不过是排行老七罢了。”
“哟!那叫老几啊?”索尔哈罕故意逗她。
“?叫老三啊!”
“胡说!怎么就叫老三了!”索尔哈罕可不信她。
“真叫老三……魏池这个名字是老师取的,山上当和尚的时候,就叫老三。”魏池一本正经。
“是一个,师父是一个,怎么就叫老三?信才怪呢!”
“嘿嘿,们院子里还养了个二师兄呢,所以就排第三了。”
围棚外的众听了这话,憋不住都笑了起来,只是那个叫田七的还是拉着一张脸杵一旁。
“大是京里做官的吧?”有个半大小子见魏池说话和气,长相也和善,于是大着胆子打听起来。
魏池点点头:“们要去珠连山,走岔路了,现要怎么走?”
“往南,走三十里,有个大茶庄,再往西走个几里地就到珠连山了,大可是要去前山?这样过去正好就是前山。”小孩子热心的指着路:“喏,大,就顺着这条道……”
正说着,这条并不宽敞的田间小道尽头响起了喜庆的曲子,一只迎新的队伍敲锣打鼓的往这边走来。索尔哈罕见刚才那位对魏池语出不善的田七突然间铁青了脸,连拳头都攒得紧紧的。
田五赶紧过来问:“大,小民的村上今天有喜事,您的……”
“去把马牵开吧。”
田五让两个去牵马,自己和那小孩子留下来陪着田七。田五强拉这田七坐土疙瘩上:“这脾气……呀。”
南边的婚礼和北边的不一样,南边的农户都喜欢弄轿子,北边喜欢弄花车,且南边是新郎官到娘家去接,北边因为大家都离得远,新娘子要先坐车,新郎半路上接,这样勉强才能第二天到婆家。
这辆花车上结着大红的绸花,一旁各绑着一个铜水壶,水壶上是牡丹同心喜的花,非常喜庆。花车上的新娘子穿着大红的夹衫,还围了绣花的荷叶衬领儿,盖着盖头斜坐车上。两头驴拉着嫁妆跟后头,还有几个娘家的额姐妹哭哭啼啼的拉着新娘的手。
“秀娥!!”田七突然挣脱了田五的手,对这送亲的队伍大喊。
送亲的一方像是遇到了什么禁忌,一时之间竟忘了吹唢呐,几十个都陷进了尴尬里。
这个年轻的农民彻底融入了自己的愤怒里,抬头就走下了旱田,一路将菜秧踩得七倒八歪。
连魏池都被那古铜色的脸上迸发出的怒气狠狠的吓了一跳。
“田七!田七!”
不单是田五,就连那两个牵马的也跑过来狠狠的拽着他:“别闹!别闹了!”
“田七……”红盖头被新娘子的手拉了下来。
这女孩子长得很乖巧,不过眉目之间自有一股英气。
“!!口口声声说瞧不起那些为了做田主嫁给外村的!可不也嫁了么?”
“嫁到枣庄不是因为他们有田,也不是因为们没田,是因为喜欢那个姓梁的,那姓梁的也喜欢。”名叫秀娥的姑娘一点都不恼怒,只是笑嘻嘻的看着田七:“知道么?”说着拿了手帕包着一包蜜枣抛了过来:“要好好过日子!”
迎亲的队伍走远了,田七哭了起来。田五把他拉回棚外,对魏池抱歉的笑笑:“大见笑了,大恕罪……”
田七似乎今儿就要和魏池过不去,突然跳起来指着魏池:“就是们这些当官的!早儿的时候让们迁来说是要给田,给了田又圈回去!若不是没有田,今儿就犯不着这样!”
索尔哈罕呵呵的笑起来:“别姑娘都说了,不是因为没田,是因为别不喜欢呢!”
“胡说!”田七暴跳。
“夫息怒,夫息怒!”田五赶紧捂住了田七的嘴。
“无妨……无妨……”魏池拉索尔哈罕坐下:“又是乱跑,又是乱要水喝,现还乱说话。”
“哼!”索尔哈罕不搭理她:“既然是个当官的,就给别块娶媳妇的地咯。”
魏池苦笑:“好姐姐,这是燕王的地……”
不过是个动情的年轻,看得出来也不坏,魏池也不再把他刚才的造次放心上,只是拿过了秀娥跑过来得那捧蜜枣放到他手上:“虽是个当官的,但是也有不遂意的时候,那姑娘说的对……只能是好好过日子吧。”
说罢,拉着索尔哈罕往大路上走,路上还有些红色的碎纸,被风一吹便越飘越远。
“好可怜的小男。”索尔哈罕偷偷地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个好事者最喜欢管闲事,今儿怎么不劝劝?”
魏池跨上了鞍:“这还真问住了,还真不知要怎么解呢?们快走吧,虽然也不远,但也别让他们担心。”
嘚嘚嘚儿的往前跑了几步,索尔哈罕再回头的时候,那个小棚儿只留了个尖儿,也不知道那个伤心的小伙子是不是还僦地上哭哭啼啼。
“怎么,还真的心发不忍啦?”魏池见她不走,只好拉马回来。
“嗯……”索尔哈罕摇摇头:“说那女孩子是不是真因为他没有田就不愿意嫁给他?他怎么就会没有田呢?看起来是个好呢。”
“听口音是西川的,洪武年间,太祖是拉了一帮西川到京郊,当时这些地也确是给他们的。可后来皇子们长大了总要封地吧?太祖不想效仿前朝把王爷们都远封,于是捡着就近的地方给的。像这块地就是燕王的,其实每年的租子也不多,徭役也还好,只是王地毕竟是燕王的,不是他们的罢了。也瞧见了,那几个都长得肥头大耳的,吃得穿得并不差,比他们西川好多了。不过农民啊……总想这有自己的地,所以他们娶媳妇可能是要难点。倒觉得那女孩子挺有出息的,不像是俗气的。”
“那俗气么?”
“?”
“要是没有田,要不要嫁给啊?”
“胡说!”魏池偷偷索尔哈罕的马肚子上抽了一鞭子,那马儿嗖的往前一窜,险些把索尔哈罕摔下来。
“哎呀!这个臭丫头!”索尔哈罕狠狠拧了拧魏池扶她的手。
“说的好听,刚才不也没有去劝劝之类的么?”
“这种事情啊,只有他自己想明白的,旁劝哪会奏效?”
出京后若是一直向西走,就能直达连珠山,路途平坦,且景色优美。索尔哈罕一路跑岔了到不至于多绕许多路,可这一路上除了田就啥都没有。连珠山经营的是牡丹生意,这会儿正是鼎盛的时候,魏池所想的就是要带她去游玩一番,这样可好,一路上只能看大白菜,小白菜,卷心菜。
索尔哈罕倒是非常的好奇:“那是什么啊?”
“那是韭菜,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梁。主称相见难,一举累十觞。说的就是这个。”
“原来这个就是韭菜啊?开花么?”
“开呀,开出来比牡丹还好看呢!”
索尔哈罕没好气的看了她一眼:“……胡说。”
正说着,不只是谁家的黄牛偷偷跑到田里,大嚼着油菜。魏池突然立起身子,左右张望了一下,吱溜一声溜儿下了马,钻到了田里。回来的时候抱着一捧樱桃:“快跑?”
索尔哈罕这才明白过来,两狼狈的跑了许久才敢停下来。
魏池擦了擦汗,把樱桃递给索尔哈罕。索尔哈罕吃了一个:“真是胆大,要是别发现了怎么办?”
“就不知道了吧?那么大头牛都进田了,还能被发现,肯定是看院子的睡着了,嘻嘻嘻。”
看魏池笑得一脸坏样,索尔哈罕忍不住心中一动:“还是不穿官服的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