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思罔的眼中,又浮现出那种好似还有些高高在上的,俯视着她的,奇妙的悲悯之色。
然则,他的眼底是漠然的。
他对着那时在他面前强撑着,极力维持着平静的伶舟皎,极是轻描淡写地道:“你既知晓,你不过是一用以交换与别人的条件,那么,你也该明白,这些条件,在用过之后,自然就失去了一开始的价值。”
换言之,她现在出现在这里,不过是自讨苦吃。
而且,想来伶舟琼能叫人将她送到这里来,必定是不愿意让她多么完好地走出去,至少,即便是面上看起来依旧完好,心底也要经历一番波折破败,这样,方才对得起伶舟琼特特将人送过来的举动。
秦思罔自然是明白伶舟琼这一层含义的。
且这样一来,伶舟琼也不仅仅是要给伶舟皎一番磨折,还想要试探秦思罔,试探他究竟有多么了解她的想法。
如此一来。
秦思罔在对着伶舟皎的时候,自然不会有除了漠然之外的任何动容的情绪。
于是,就着伶舟皎惨白的面色,秦思罔接着在说:“从一开始,你就不该如此天真,那样的地方,那样遇险便恰到好处的营救,你以为,这世间真的有那么多的巧合?不过人为居多罢了。”
伶舟皎将下唇咬出了和面色一样的惨白。
“安排那样一出,不过是想在将你送给伶舟琼之前。看能不能从你口中套出些什么消息,偏生,”他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奇妙的温和中带着明白的不屑,“你还真的是如我预期的那般没有本事,连丁点儿的消息都不曾知晓。”
秦思罔施施然地补刀:“你落得这般下场,究其缘由,不过是自身缺陷所在。”
天真到愚蠢!
伶舟皎忽然觉得很想笑,很想要笑出声来,但她的喉间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哽住。硬是没了笑出声来的力气,只是面上的苍白愈发沉凝下来。
确实是天真,不是么?
即便是经历了那样多。遭到背叛,遭到伤害,遭到这世间的不公,可她仍旧愿意相信。仍旧在心底怀着一份实际上早就不该怀有的期待。期待着总有一天,会有人将她从这般失落的境地中拉出来。
她以为,他或许真的会是她的救赎。
但实际上,他却是最后那将她推入深渊的侩子手。
多么...天真到愚蠢的人啊!
伶舟皎的眸中,在那样的时刻,好似其间潋滟带着灼灼光华,端的是有着莫名的吸引力,但秦思罔面不改色。像是对她所有的一切动人的地方,都不为所动。
他是那样清俊。那样温和,那样有着翩翩风姿的人啊,可是他现在,在对着她说着那样残忍的话语,好像要将那些被她刻意压下来的伤处,一一自她的心间撕裂开来,要看看,她痛不欲生般的模样。
伶舟皎盯着他,仍咬着牙,不开口。
秦思罔却又接着道:“伶舟皎,你应该心底也是清楚的,不是么?你会有今日,并不仅仅是因为你所处的位置,不是仅仅因为伶舟琼和西乞俪的刻意为之,更是因为,你自己的不作为,还有你那些可怜而又可笑的想法!”
哪怕是稍有手段的人。
在这样的境况下,都不会由着自己落到这般的地步。
“既然,你将自己推到了这一步上,你又何必还要做什么无谓的挣扎呢?早早地解脱了不是更好?这世间,并没有什么值得你过多地去留恋,因为现下,你再想要得到的东西,都势必会得不到。”
你,怎么还不去死呢?
秦思罔面上的清俊,好像遮住了他心间蒙上的漆黑点墨,他看起来,还是那样会令人忍不住心动的人。
伶舟皎栗色的眸中,仿佛有琉璃般的焰火在暗色底层灼灼燃烧起来,像要将她所有的愤怒燃起,她攥着衣襟的双手,已然扣得指节都泛白,她终是极其轻忽地笑出了声来。
那笑声出现在这样的房间里,这样的情形下,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突兀。
她定定地、深深地看了秦思罔一眼,想要将他整个人的样子,重新在她的心底描摹一遍,因为面前这个人,实际上对她来说,是个极其陌生的人,因为,她其实从来都没有真真正正地看清楚过他。
她自以为的了解,其实大约都是他给出的误解。
屋内的气氛,让她觉得窒息。
可是她偏偏愈加倔强地挺直了腰背,微微地抬起了下巴,她用着一种讥讽意味十足的眼神回望着他,尽管她的面色苍白,也掩盖不了那一眼之中,咄咄逼近的锋利,她就那么一眼,好像便能看到他心底,那些积年堆砌的不堪与黑暗。
她好像是在说着――你的人生,其实也不过如此,谁又有资格去说谁的不是?!
大概已经没有必要再交谈什么。
伶舟皎转了身,甚至连看都不想再看秦思罔一眼,或许,在来此之前,她在期许之中也早已料到或许这世间所有的事情,可能在最不想被毁灭的时候,往往就会被击碎。
只是,她没有能料到的是,原来,还能够碎得那么彻底。
她转身要走,动作便极快地要到了那房门边儿。
秦思罔却陡然欺身而近,一手拉住她一侧的胳膊,手上稍一使劲儿,便将她那样单薄的身子,蓦地转了个面儿,由朝向那房门而去,变成了与他面对面而贴近,他并不收敛着手下的力气,将她拉着转了个面儿,又直接推了一把,使得她重重地被摔靠在那身后的房门上。
硬质的房门。那一下子,将她的背上,撞得生疼。
他箍住了她。
让她没了半点还击。或者说动弹的余地。
他的气息那么贴近,就像是已将她拥入怀中的距离。
使得她的面前,仿佛陡然笼罩下一片阴翳,遮挡掉那些想要靠近她的光明。
这样的情形。
反倒让伶舟皎愈发地清醒起来,清醒到好像此时,被秦思罔如此对待的人,并不是她一般。没有多少的波澜。
她冷静地看着他,出口的话,却始终是添上了那么些讽刺:“怎么。秦家的掌权者是那种口是心非的人么?嘴里口口声声地说着不在意,但实际上,却偏偏纠结到放不下么?!”
伶舟皎其实很清楚,秦思罔绝不会是这样的人。但既然之前她对他所有的认知都是错误的。那么,或许现在的认知也是错误的呢?
那时的她想,就算是再给她多少次的机会,她大抵也很难得猜得透秦思罔的心思。
或许,他将自己藏得深到他自己都并不认识。
他当时看着她的眼神是怎么样的呢?
那样温和清俊的眉眼,都仿佛被雨天的晦涩染过,透着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蒙蒙暗沉,他的眼神。像是落在她的面上,又像是浮沉在格外渺远的地方。有着那么些轻微的恍惚,他的声音,在那会儿,显得轻薄而又浅淡。
他道:“记住,所有人的人生,最后能得个怎样的结局,不过都是因着自己的抉择,只有败者,才会一昧地责怪别人,你落得怎样的境地,其实大多是因为你自己。”
话音到此,陡然一转,他的落在她面上的眼神,也如同严寒时冻结的冰棱,那么刺骨:“你所谓无力挣扎与反抗,不过是因为,你是个废物,仅、此、而、已!”
话到最后,他一字一顿,加重在强调。
那样奚落的话语,像密密麻麻的刀锋,在她的心间,划下密密麻麻的伤痕。
他又在说着:“承认吧,你自己也很清楚的,不是么?你落得这般境地,那些为了你而得到那样下场的人,所有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的责任,都是你,一切才会变成这样,你还有什么资格,好好地站在这里?”
秦思罔捏着她的手,愈发地使了劲儿。
那般力道,似乎已经在她被他捏着的地方,留下了一道暗沉的青印。
他为什么会敢在她的面前露出这些,绝不会在别人面前露出的神态呢?大概是因着,他笃定着,她今天踏出这个房门之后,等待着她的,大概就会是禁锢,禁锢到,某一个伶舟琼认为她应该死去的时候,她就该要真正地死去。
所以他这样的无所顾忌。
像足了一个因着自身承受了莫大的伤害,因而,不愿意那些同样承受着莫大的伤害的其他人能够得到救赎的,偏执而疯狂的人。
伶舟皎忽的真真切切地笑了起来。
在这样被秦思罔压制住的时候。
那样的笑,虽则只是在她的面上一闪而逝,却也落在了秦思罔的眼里,让他觉着那样的刺目,刺目到让他忍不住更加加重了手下的力道,死死地扣住了伶舟皎。
伶舟皎面色越发地苍白了些,然则,始终没有痛呼出声,她看着他,忽然问出的问题却是:“秦思罔,你敢承认么?你其实,对我也并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的,不是么?你嘲讽讥笑于我,同时,又何尝不是在嘲讽讥笑着你自己?”
如果真的是一点也不用在意的棋子。
他的情绪,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大的波动?
只是,大抵这样的感觉,极是微薄,微薄到不足以让他放开到手的好处,更不足以让他改变他心中的那些谋划。
可是,偏偏是这样有一点点的在意。
反倒还不如连一丁点儿的在意都没有。
有着这样的在意,他尚且如此待她,难道不是更加地印证了,他究竟是怎样一个凉薄且残忍的人么?
她看人的眼光,总是偏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地大啊!
西乞俪如此,伶舟琼如此,伶舟溯如此,就连现在在她面前的这个秦家目前的掌权者,秦思罔,也是如此!
还真是悲哀呵!
秦思罔定定地看着她,他的眼底似乎也在涌动翻滚着什么,但渐渐地,那些涌动的情绪都被掩埋下去,他拉着她的手,也渐渐地渐渐地放松了力度,直至松开。
不过只是短短的时间。
他之前那些波动的情绪,就全然沉寂了下去。
他往后退开了半步。
伶舟皎顺势挣脱开来,她看着他,眼中带着明明白白的讥讽,笑了笑,径自便推开了身后的门,转身便走了出去。
目之所及,在秦思罔的眼中,一下子空旷下来。
他嘴角微微撩起,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也笑了起来。
后来,后来怎么样了?
她被伶舟琼禁锢着,在那样狭窄的地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然后,终于在伶舟琼所依附的傅余家掌管了大半个北大陆之后,她终于,以那样的方式,离开了人世。
那时。
她满心的怨恨,也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得到这样再来一次的机会。
这,算是补偿么?
有些松松的挽起的发髻,衬得镜中人的面容似乎都愈发柔婉起来,好像在那样的美丽之中,又多了些平和。
然则,平和的表象下所掩藏着的,却是涌动着从未休止的波澜。
有些事情,大概是不能多想的。
越是想起,就会觉得愈发清晰,清晰到即便是过去再久的时间,都还是如同历历在目般难叫人不介怀。
不急。
总要一步一步慢慢地来。
伶舟皎的眼中漾动着潋滟的光彩,有种形容不出来的宁静祥和,但分明祥和之中,又掺杂着雾霾。
旁侧的丫鬟,适时地递来拧好的巾子。
伶舟皎顺手便接过,拿着巾子,格外轻柔地擦拭着,一点、一点。
但忽的。
她手中的动作,就静止下来,颇像是在一瞬间便怔愣住了,脑海中有画面层层而闪过,那些曾经未被后来受人禁锢着的她所在意的某些画面,就在这样一个不经意的瞬间,逐渐蔓延开来。
画面之中。
有迤逦蜿蜒于白衣上的鲜血,有林间葱葱的灌木丛,有躺倒在地上仿佛如同沉睡一般安静的人...
看来,是那样的诡异而又莫名让人觉着沉静。
而在这个画面之中。
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个躺倒在地上的人的侧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