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这个,这是粢饭糕。御膳房用糯米粉儿鲜炸的,外层金黄内层雪白,咬起来喷香松脆。”
“还有这个,这叫椰丝桂花。冻得软软的,能看见里头的小花瓣呢,清润醒脾胃!”
大清早院子里鸟鸣啾啾,十字棂花的漆红殿门内,小麟子正在伺候楚鄎用膳。楚鄎在宁寿宫这段日子,夜里是楚邹的教导宫女芬岚带着睡的。芬岚这人心宽,李嬷嬷把她派过来楚邹不搭理她,她也没怎么计较心里,给她派个差事她还乐得高兴。睡饱了早上领过来,就由小麟子陪着用膳。
“爷,今儿里衬搭白的还是黑的?”
“去大哥府上会冯琛,就搭个爽利的吧。”
马太监手捧半人高的沉香木镜架,正在伺候楚邹穿衣裳。楚邹发束脂玉冠,罩一袭藏蓝镶银藤纹交领袍,气宇从容又卓然。小麟子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眼梢却频频忍不住往那边瞄,手上一勺子蛤蛎鸡丝粥滴滴答答往下淌。
“漏勺啦。”楚鄎叫了两声,她才回过神送去他嘴里。
楚邹整装完毕,本来想叮嘱她一句不许给九弟吃糖,回头瞅见她这一副屡教不改的模样儿,想想又没话说,紧抿着薄唇就出去了。
自从和小麟子阐明那番话之后,他便与她刻意保持了距离,便是连间或遗床的衣物也都直接送去了浣衣局。岁月从来不等人,她不可能永远只是那个躲在花坛后屙尿的小矮太监,他的枕边也不可能永远只是自己一个人。她也将会长成小顺子那样的年纪,而太监是注定无缘情-爱的,她若还有余根,他或可送她出宫;既是去得丁点不剩,那便要谨守奴才本分。
更何况是将那情愫建立在自己身上。
这让楚邹连点破都觉得是件很秽很恼的事儿。注定不该萌生的孽念,最好将它在暗里时就早早消泯,免得他日摆在彼此明面上,再相处也拭不去那难堪。
那些沾了痕迹的衣物送去浣衣局后,宫廷里便渐渐传出来风声,人们都晓得皇太子终于不同了。素日见他在宫墙下行走,皆是一个人冷清清地独来独往,身后随着个勾肩搭脑的太监,如同影子。也甚少见他开口与人说话,虽然私下里关于他晦煞的言论不少,但并不影响他文韬武略的出挑。如今晓得他焕然不同了,那些年岁相当的宫女子看他的眼神便难免悸漾,时而过来屈膝一福,轻轻道一句“奴婢请太子爷安”。他对人虽生分却也客气,淡漠颔首应一声“免礼”,那英俊的颜貌总能把她们羞红了面颊儿。
不出意外的话,年后父皇就该为他纳选东宫妃嫔了。按大奕祖制东宫须设太子妃一人,良娣良媛各二人。他也不希望到时候叫那蠢奴才受伤,更不愿看到太子妃在他与一个太监之间生出困扰。
楚邹信步走到院中,见管事太监候在一旁,便沉声吩咐:“公公给看着点,仔细破了口戒,回来少不得有人又得挨板子!”
他一语双关地震慑着,冷不丁叫里头的小麟子打了个哆嗦。惯把小九宠护得没边儿,娘儿娘气的,打小就不该纵着她在坤宁宫偷脂抹粉。
说的是皇九子蛀虫的门牙,管事太监躬身应了句“是”。
昨夜冯琛来消息,说扣了两个织造上进京述职的官员,还等着自己前去商议定夺。时候不早,楚邹便袍摆缱风地出去了。
小麟子一目不错地斜着他的背影,一直斜到他消失在了二道门外,这才略显失落地抿了抿唇。转头叫:“小九爷快吃。”
楚鄎却立刻不肯张嘴了,满桌子不是淡的就是咸的。他这阵子也开始学一点点稚子的淘气了,咬着勺儿问:“你可是爱慕我太子四哥了?”
管事的还在外头甩袖子呢,小麟子忙赶着尾音反驳道:“没有,奴才是个太监!”
楚鄎可不好糊弄,那双似极了孙皇后的黑瞳睨着小麟子的眉心,偏是万分肯定道:“有,你半夜睡觉的时候偷摸我四哥了。”
小麟子顿地两腮通红,猜着一定是楚鄎过来蹭床的晚上悄悄醒着,被他看到了。
她是偷摸了的,但也就是最近才偷摸了几回,实在是她太子爷白日里总不看她,总是倨傲地扬着他削俊的下颌,宛若目空无人。她想与他亲近,半夜起来屙尿,见他睡梦中似有不安,这才偷偷抚了抚他沉寂的脸庞。
左右瞅瞅没人,声音便低下来:“奴才那不是爱慕,是太子爷脸上沾蚊子了……九殿下别告诉他。”
扯谎儿,哪有回回沾蚊子,也许是虱子呢。楚鄎不上当,盯着面前的珐琅食碟子不说话。那桂花糕儿上铺着一层椰粉儿,细细洒洒就像是白糖粒子,他冲着那“白糖粒子”舔了舔嘴唇,小麟子便说不出什么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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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呐,小九爷站在这里,奴才去给你取了来。”御膳房长条院子前,小麟子牵着四岁楚鄎的手,叫他站在门前别乱跑。
楚鄎耷着枣红色的皇子袍,这会儿可乖地点点头:“你可快点出来,没有糖吃我嘴缝儿粘不住,会告诉四哥的。”他对着他父皇与锦秀是个柔弱黏缠的小孩儿,在小麟子面前又不自觉地把楚氏皇族那龙脉里流淌的霸道显现。
今日初七,殷德妃请了京中世族家的贵女们在御花园里赛穿针。巳时上头的御膳房正在热火朝天的准备着午膳,院子里吴全有却在打盹儿。自从有了这个老谋深算心思奸滑的陆安海,把阖宫主子的喜好琢磨了透,他差事都轻省了。他一轻省就越发的瘦,一愁反而胖起来,这会儿躺在那藤条椅上就像一条放大的细长的蚂蚱。
小麟子从他伸长的蚂蚱腿上轻轻跨过去,这个生在长在紫禁城里的孩子,连风儿都似乎尤为关照她,掠过她身旁时带起的气息都是轻柔的。吴全有眼睛都不用睁开就知道是她来了,问:“做什么鬼鬼祟祟?”
小麟子答:“来取点东西,怕吵着吴麻杆儿瞌睡。”俊气条长的身板儿,步履把曳撒扑簌,话说着径自往灶上走。
里头正在忙碌,炖肉的香味随着腾腾的蒸汽弥散,满屋子太监额头上都在冒汗。金吾卫指挥使送来一批新鲜野味,万岁爷命膳房拿去烹了,给内廷各宫调调口味。陆安海正穿梭在各个灶上,按着各宫的品位把野味分配。这里头的门门道道可多,分得好了没人夸,分不好、分不对、分不均了都可能给御膳房招来麻烦。
就比方说张贵妃,最近皇帝去她那里坐了两次,喝了两回茶,估计快要复宠了。因此这些打赏下来的鲜食也就不能全归德妃娘娘拿大,两个各自都得有比对方出挑的一份特色,还不能太明显。再比如沈安嫔,最近沈安嫔吃东西没什么胃口,听负责送膳的老贾说好像还有点吐酸,怕不是怀上了这当口没敢说。皇帝这些年后宫去得少,也就是这沈安嫔那里去得勤点,后宫多少年没听新生儿的哭啼了。因此食物要特别小心,容易犯冲的不能吃,得平和着点儿。
“那黑羊腿肉燥上火,甭给慈宁宫送,一群老太妃不好伺候。”陆安海叨叨着,瞥见小麟子进来,便抬眼咕哝一声:“干啥来了?”
他是更加的虚沉了,其实也不过六十出头,但因为半辈子下等太监吃尽了苦头,如今常年靠砒石治风湿,因此老得肩膀都快要哈拉下来。
似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麟子对他说话开始变得很软和。她还记得小小刚学会走路时,陆老头儿给她唱关公戏时的模样,吭吭啐啐吊了半天嗓子都不带喘气,那时候他在她幼小的眼里丑得像一条老苦瓜,但与现在对比之下可算是年轻了。
小麟子说:“我拿糖来了。”翻箱倒柜半天,又接着补一句:“我不吃,给太子爷的小九爷吃呐。”
陆安海本来还想碎碎念她小心牙长丑了丢差事,眼睛一瞥,那厢皇九子早已不知道什么时候随进来了,就直愣愣地杵在廊檐下站着,盯着小麟子手上的糖罐子直舔嘴儿。
这个孩子长得跟孙皇后宛如一个模子,陆安海可怜他刚生下来就没了母后,嘴上也就吭不出什么。人老了都宠惯孩子,爱吃吃吧。
小麟子拿糖也不舍得多拿,怕把楚鄎的牙吃坏了。用一条竹篾片子卷了一截短短的麦芽糖,黄不澄澄的,不过她小指头粗细,黏着丝儿的带出去给他吃。
楚鄎一小口一小口舔得小心翼翼,从御膳房一路舔到广生左门外,差不多也就舔干净了。风再一吹,往前到了皇帝的御书房便闻不到味儿了,也不怕挨训。
东一长街上风从北向南逛,吹着人脸上凉凉的,他舔完了还舍不得扔,一直贪婪地吮-吸着。眼瞅着就过钟粹宫了,小麟子轻轻用手扯,然后便在他恋恋不舍的眼神里,把竹篾子扔去了地板上。
景阳宫里静谧无声,跨进去往后头走就是御书房。晌午阳光打照着空落的院子,那高红殿门内显得有些幽暗,皇帝正坐在里头翻着书。
自从锦秀和楚鄎从隔壁离开后,楚昂便显得很孤寞。从前是楚鄎垫着凳子趴在御案上看他批阅奏折,锦绣在院子里剥莲子,时而望进来轻轻绽颜一笑。那种感觉在它还存在的时候很平淡,不觉得有甚么,如今走了,却忽然总有些空缺的异样。
皇帝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旁边侍立着年老的太监张福。
楚鄎走进去拜了两拜:“儿臣给父皇请安。”
幼小的年岁人格总不易定型,他去了楚邹那儿之后又不自觉以楚邹为榜样了,开始对着他的父皇一板一眼。
楚昂其实并不愿这个儿子与老四一样,他的四子这天下只须有一个便够。他希望孙香宁身后遗下的幼子,可以免受那些人心与朝政的束扰,做个无忧安宁的闲王。而楚邹,楚昂相信他年必定护得楚鄎很好。
却也置喙不出什么,因老四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楚昂不想再为孙皇后的事与这个最为倚重的儿子有冲突……他已在日渐长成。
便顿笔笑道:“我儿平身。近日吃着睡着可好?书读到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