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皇后停灵二十一天,然后安葬在天寿山麓的皇陵内。
七月的时令,本该是一片繁花锦簇,因着中宫主母的离世,一切却似乎显得特别的消寂。这竟是紫禁城里唯一一个不带阴渗之气的鬼月,连那些阴暗里的邪崇也不敢出来作祟,所有的都是安静本分的。
忽而八月过去,秋风一起,天气便渐渐转凉了。从六年多前金水河边把小麟子捡起,小东西在一天天的长大,陆安海也在一天天的变老。算算已经五十过半,将该六十花甲了,他大半辈子做的都是低等太监,为了活命,年轻时候没少挨过上头的打骂糟践,老了老了各种病征就冒出来。是微胖的佝偻身材,容易气粗生痰,今岁竟又犯上了老寒腿。不像吴全有,看着瘦成一条长麻杆,身板儿却是直的,朗健不生病。
在宫里头做奴才,生病了除非主子赏脸得以看病,否则是没资格请动太医的。所幸在御药房还有相熟的老人,叫魏钱宝私下里给抓了几次药,吃了不管用,反倒更严重了些。吴全有进宫前家里是祖传的草药医,便给开了几副偏方,方子里有砒石,虽带毒性,但是用着却很管用。因为砒石在宫中是忌讳,轻易可不好带进宫来,每每都是叫魏钱宝偷着给弄一点。也就是这么多年的交情了,否则换谁谁也不敢沾这风险。
小麟子巴巴地看着陆安海变老,小心坎儿里是忧愁的,她怕他死,对他便尤是殷勤与孝顺。就像当年陆安海照顾襁褓中的小奶娃一样,如今她反过来悉心地关照着陆安海。六岁往上后身条儿拔长了,虽还褪不去秀净的女气,但也多了几分男孩儿的机灵好动。每天去御药房跑一趟,帮陆安海从魏钱宝那里拿药。原本还要给他磨熬的,陆安海怕她人小心大,不慎沾到手指上舔食了,就赶着她,把她打发出去玩儿。
她还有哪里可去,她的太子爷也不爱搭睬她,转来转去还不是又转去了熟悉的坤宁宫。没了孙皇后的坤宁宫,拨派的太监宫女比从前削减了一半,那景和门里进来出去,描不尽的是一抹空空寂荡。她隔三差五便抬脚跨进去,去里头看望她的李嬷嬷,还有那些曾经“炒菜蒸饭”的锅儿碗儿与长脚蜈蚣们。
瑟瑟秋风在交泰殿前的露台上轻掠,风扫尘埃,卷起秋日的干燥与冷凉,太清宁。成祖皇帝建这座皇宫,把帝后的乾清宫和坤宁宫比作天与地,暗喻天地交合、康泰美满。殊不知天与地是永远难能相交的,相交时或是风或是雨,或是电闪雷鸣、漫天飞雪,这是宇宙苍穹的规律,执意相交的则注定多是昙花刹那与东劳西燕。天与地只能平行。
从孙皇后进宫伊始,到她的故去,帝后相爱相峙时惊天骇浪,离去后又复平静,百年的宫墙殿宇没有人情。
小麟子从汉白玉台阶踅上去,通常会看到一道橘红的身影,微勾着肩膀,抱着拂尘独自站在廊檐下。四十多岁的桂盛,依然选择留在坤宁宫。在孙皇后失宠闭宫那几年,他百般周旋费尽口舌想要调离坤宁宫,如今孙皇后走了,他倒是心甘情愿地继续留下来。宫人们百思不解,戚世忠问他:“不若把你调去张贵妃身边?”
早几年桂盛倒是想去,那时戚世忠不让,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倒戈易主的事儿一干,今后还怎么做人。
这次桂盛却不去了:“不折腾了,就搁这待着吧。在这座紫禁城里,恩爱色衰皆是过眼云烟,去哪个宫里还不是一样,儿子也懒得再折腾了。”
戚世忠眯着老鹰眼打量了他半天,呵,费心劳力钻磨了两代主子,孬主意比蜂窝眼子还多,末了到最后却被个没甚么手段的小妇人给降服。戚世忠也就不再教诲他什么。
他把差事当得一如从前,清早指挥太监奴才们扫洒,各个角落窗棱子打扫干净。就和孙皇后没走时一样吹毛求疵,遇到偷懒懈怠的奴才便一巴掌掴过去,训斥几句刻薄话。下手却是没从前那般毒辣了,每次煽出去前孙皇后亲祥的颜貌便在他脑子里映出来,紧箍咒一般,生生把他这只恶鬼箍成了假老虎。
小麟子迈着台阶走上去,将满七岁的身条儿像男孩子一样削长,桂盛看见了也跟看不见,歪眼睛撇脖子地看向别处。
小麟子就径自往坤宁宫的正殿里走,正殿里的摆设依旧,迎面一张三弯腿罗汉锦榻,金黄刺绣的纹路繁复斑斓;角落多宝柜上还放着孙皇后的一干瓶瓶罐罐,几案上一丛未用完的颜料,还有一个长颈胖肚子的花瓶,瓶身上画一副重阳登山图,柿子在枝杈上硕果累累,黄灿灿的像一颗颗金元宝。画笔才落至一半,应该是肚子就痛了,那登山图上女人的裙裳便永远地恍惚在半山腰。桂盛也没让把东西收起来,依旧原样的摆放着,每天命扫洒太监过来擦一擦。
还有架子上的胭脂水粉盒、内殿的床榻上锦褥交叠,一切的感觉都好像孙皇后还在。那光影朦胧间,似乎一回头,又能看见她坐在黄花梨四腿圆香凳上调脂抹画,忽而颔首抬眉,对人嗔嗤一笑。
妆台底下还窝着一丛磕碜的小碗勺,是小麟子从前过家家用的,但好像过了六岁半她就对这些不感兴趣了。对那一盒盒胭脂水粉却是好奇心浓烈,有时候站着站着,便踮起脚尖伸手揩一点,往自个儿的樱桃小口上涂抹。铜镜前映出一张男生女相的小脸蛋,乌眼珠子黑亮黑亮,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得一目不错,心是被痴迷的。但若是被桂盛看见了,决计又是要挨呵斥的,什么男不男女不女,小太监妖里妖气欠教训,早晚该把你拖出去挨一百大板子!
龇着牙,牙缝里磨出的话阴森歹毒,训斥人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从前是怕被孙皇后听见,如今却是带了惆怅的。惆怅在心中散不去,话便不能说得太多,说多了心乱。小麟子根本也不怕他,舔了舔把胭脂舔干净,自去偏殿后头找李嬷嬷。
李嬷嬷没有被打发走,依然留守在这座空寂的宫墙里,为孙皇后半生眷恋的夫婿调理着饮食。小麟子隔三差五便过来陪她。这个从十几岁起就看着孙皇后长大,然后又照顾了孙皇后儿女们的中年妇人,因为孙皇后的离世,黑亮的青丝上一夜之间多了几道白发。半生没儿女,听小麟子软甜地叫她一声“阿嬷”,她总是能笑起来的,眼角略微带几道鱼尾纹。
教小麟子识字数数的活儿后来便都是李嬷嬷。自从孙皇后走后,小麟子谨记着她在床榻前叮咛的一番话,为了能更好地照顾太子爷,功课学得非常刻苦用心。
楚邹反反复复病了有一个多月,病好后整个人瘦脱了形。少年清削的身量挂着宽松的衣袍,俊美面庞也如玉削凿,眼目里都是孤冷与明睿,遥远迷离地也不知道望向什么。小麟子心疼他,每次学完字回去,便在御膳房的小灶上为他炖汤煮羹。得哮喘的不能吃虾蟹海鱼鸡蛋黄和公鸡,他的口味也随了他母后,喜欢吃清淡养眼的饮食。她就给他煮了百合梨子汤,再撒几颗补益生津的枸杞子,红红白白妆点着,一路穿过皇极门,送去他的宁寿宫里头,吹凉了一口口伺候他喝下去。
但因为楚邹对她的冷漠不搭睬与存心装死人折磨,除了照顾他三餐起居,小麟子已经习惯了不再从他那里有所求。她对他的好,皆因着心底里那份寻不着因由的怜疼,就好像她的出生是为了迎接他的入宫,付出是天注定的,无有理由。每次送完东西,她就自己在宫墙下晃悠,并不黏在他的跟前讨嫌儿。
臊哑巴狗最近迷上了三殿下的皇子所,不去叫它就不肯回来。小麟子每天帮老太监从御药房取完药,回来的路上便要拐进清宁宫喊狗。清宁宫里如今只住着二皇子和三皇子,她从三道门里进去,会先路过二皇子的居所。楚邝时常在院子里玩剑,那挺拔的英姿逸散着一种消沉,他如今是被冷落的,一切的光辉皆被东宫的太子爷罩去。老远看见小麟子过来,便会意味深长地对她扯唇笑笑,是冷鸷的,带着点瓮中捉鳖的挑弄。他拿捏了她一见他就会脸红的短把,总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戏弄她的机会。小麟子往往假装看着头顶的瓦檐,漠然地从他盯凝之下掠过去,再往旁边就是三殿下的住所了,她的哑巴狗就窝在那里撒欢。
奉先殿前的铜缸旁,不晓得哪只狡猾的母狗生了一窝小崽,先祖家庙里生下的活物是杀不得的,楚邺看见了便将狗崽们捡回来。不知怎么就被努努知道了,老远的嗅着味道整日往这里钻。楚邺脾气惯是耐烦清润的,晓得那是小麟子的跟班狗,便也不拘不赶它,任由着它来去。
小麟子于是天天的来造访,索性楚邺看见她来也是高兴的。将满十二岁的他生得依旧是清瘦,眉目间却不掩朗朗俊逸。皇帝的几个儿子都从不同地方像着他们的父皇,楚邺的清弱便似裕亲王府时寡寞的楚昂,但他笑起来的时候却是温暖的。
他也喜欢看书写字,见小麟子进来,总会从书中抬起眼帘,对她漾开一缕暖笑:“你来了?它在后面。”
那眼眸亮熠熠的,似是欣喜,小麟子便会不自觉地因此放松。“嗯,奴才扰着三爷了。”对他点点头,自去后面揪她的狗。
狗窝被布置得很是舒适,七八只巴掌大的小奶狗软茸茸地团在一处,努努用狗嘴子拱拱这只,又蹭蹭那只,任小麟子怎么拖怎么拽,天不黑就是不肯走。
小麟子只好去前头看楚邺写字,楚邺从不见不耐烦,只是静默着,任她垫着脚尖趴在桌子上看他。
小麟子在这里是能得到来自主子爷的那种温暖的,因而就常来。有时给楚邹做的糕儿点心多出来了,也会匀出一部分带过来给楚邺。当然,这些都得绕过楚邝的视线,否则不定就被他先抢走了。楚邺甚好侍候,从不问是什么,修长手指一揩,便送去了嘴里。回回都有打赏,都是小麟子喜欢的小物什,或者是一只丑八怪风筝,或又变作一朵花蝴蝶挂坠,忽而是男孩喜欢的,忽而是女孩儿喜欢的,他与她相处的光阴甚少,倒像是很懂得她。
当奉天门前的大石狮子嘴里结了冰条儿,紫禁城里便迎来了六七年间最大的一场雪。
忽如一夜梨花白,清早起来连呼出的气都似能结成冰。皑皑厚雪把东一长街上的青砖石地面覆盖,脚碾过去一个个尺厚的深洞,直殿监的奴才忙着给各宫各门的铜铁缸子套护罩,坤宁宫因为没有了主子,便鲜少有人进出了。小麟子会一个人坐在景和门外的台阶上发呆,冷风拂过她俊秀丰妍的小脸颊,就像太子爷母后轻轻摸着她的脸,那样的温柔仁爱。她总是很享受,也很怀念。
六七岁的小孩儿,眼睛黑亮的看着世界,也不知道脑袋里镇日装着些什么。
楚邹着一袭玄色修身青龙袍,手握长弓从她身旁走过去,漆红宫墙下身影瘦削,她看见了便连忙低下头不看他,生怕他以为自己又想黏缠他不放。
穿一抹天青色的小曳撒,耷拉着细卷的眼睫儿,只是低头看着跟前的台阶。皂黑小靴子旁腻着一只奶狗,灰白的毛色软茸茸的。怕狗冷,叫李嬷嬷给她裁了件小褂子,也给她的狗穿上了。
蠢尿炕子,那狗可是三哥打赏给她的。
楚邹便不自禁驻足下来,斜眼静默地睨着她看。她现在长大了,开始有了自己的朋友,除了当差,便会在宫墙下玩儿。但这三丈宫墙内她还能从哪儿找到朋友,那对双胞胎兄弟,他们叫她站在树底下,用竹竿挑着树上的果子叫她站在下面接,她接不准,一个错神果子掉下来,就正正砸在了她的脑门子上。那兄弟二个互相挤眉弄眼,咧嘴嘁嘁地笑,她自己还乐在其中,捡起果子擦擦就咬一口。还叫她半蹲着扮作山羊,那八]九岁的半大太监压着她的小脊背跳过来又跳过去,轮到她跳了,因为长得太矮,攀了半天攀不上,又只得作罢。为了结交小玩伴,她也是够了。
他这样倨傲地睨着她,小麟子本来假装看不见,睨久了只好窘迫地站起来:“奴才给太子爷请安。”
楚邹冷蔑地扬着下颌:“你如今除了当差,其余就不准备要你的主子了?和三哥好?”
小麟子不答,脚尖儿蠕着地板:“是太子爷先不要奴才的。”
嗓音里带着点委屈,楚邹对她没有抵抗力,他被她拥护和崇拜惯了,忽然不理睬自己,那种反差是叫他不落意的。
楚邹龇牙:“你再说一句我就真不要你了。”
他已经很久未曾正经开口与人说过话了,嗓音里带着一丝涩哑。宫里的人都传说皇后离世后太子性情大变,父皇并未吭声,他便也懒于去解释。忽而这样对她说话,是别扭的。
冬天的窗户关得严实,澡盆里的蒸汽熏得满屋子云里雾里,他就喜欢把自己沉浸在这样看不清的朦胧中,叫小麟子隔着盆儿蹲在他身边给他洗澡。
没有理由的,从四岁那年开始,就喜欢她软绵绵的手脚在他的身体上来去。这种又痒又带着一点痛的感觉是享受的,亦是陶醉于一种放空的自我折磨。
那水温润,小麟子趴着桶沿,白皙的小手抚在他的胸前脊后抚着搓着,蒸汽把她的小脸蛋熏得粉扑扑的,他是很享受的。思绪在放空中飞扬,在孙皇后去世的前半年,他总是时时忍不住就想起她,想她初进宫时的鲜活娇俏,想她生产时强抑住的喊叫,还有与父皇从前恩爱、后来闹翻又很好的那些那些,最后见不到一面说走就走了。
他便在心中对他的父皇存下一点点积怨,只是隐藏得甚深,继而对红男绿女之间的那些事儿,便生出了一股天然的厌恶感。都是造孽。
后来时间久了,情愫便压抑,渐渐地就很少再刻意想起来。
少年身量修颀,微闭着坚毅的眼眸,在水中也是那样的折磨人,转不动,累得小麟子气喘吁吁。那大鸟儿生得健硕,小麟子便会忍不住好奇。自从那回见过宋玉柔的之后,她尿尿的时候已经看了好几回自己那里了,和小顺子的不一样,和太子爷他们的也不一样。她便会趁楚邹半寐的时候悄悄在水中捏它,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存在。捏了是没反应的,又胆大地用一点力,楚邹这时候就会皱眉头,轻启薄唇喝住她:“别动,捏了疼。”
小麟子装模作样地把手移开,回去了却好奇,下一次看见李嬷嬷时便会忍不住问:“为什么我的是小花瓣,小顺子的是秃鹰?”
叫李嬷嬷怎么答,怕她把这话又去问了别人,只好吓唬她:“那是你没割全,再要偷看自个小花瓣,待小花瓣长出来,春花内里挨刀子的可就是你了。”
小麟子果然被唬住,在她后来当太监的那几年里,便不再对她柿子爷的大鸟儿再生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