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宸回到公主府,看着手中父亲给的私印,一刻也待不下去,起身跟舒芷说道:“备马,我要去灵隐寺。”
舒芷点头,“属下即刻去打点。”
李宸进了内室,换了一身紫色男装常服出来,顺手抄起一旁的佩剑便往外走,恰好遇上从御史台回来的宋璟。
宋璟有些惊讶:“你又要出去?”不是才从宫里回来么?
李宸有些心不在焉的点头,“父亲如今病重,我待在府中坐立难安,不如去灵隐寺为父亲念经祈福。”
宋璟:“那我陪你去。”
“不用,驸马平常日理万机,十分辛苦,今日难得早些回来,便在府中安歇,我去去便回。”
宋璟眉头微蹙,目光带着几分不赞同看向李宸。
李宸迎着他的视线,觉得有些头疼。她选的驸马向来都不笨,他看似横冲直撞,可却带着狐狸般的狡黠,许多事情,他什么都不说,可心里比谁都看得通透明白。李敬业的事情他大概已经起疑心了,可她如今不卡在了中间,前不着头后不着尾,即便是有心要跟宋璟说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知从何说起。
她抬头掐了掐眉心,正想打一下腹稿要怎么跟宋璟说去灵隐寺的事情。
而这时,舒芷出现在廊道上,与李宸拱手说道:“公主,马已经备好了,阿兄也在外头等候公主。”
李宸闻言,微微颔首,耐下性子跟宋璟露出一个微笑,说道:“你不必担心,我只是去求个心安,天黑前必定回来。”
说着,转身正欲离开,却被宋璟一把扣住了手腕。
“永昌!”
李宸回头看向他。
宋璟一双漆黑如夜色的眸子锁在她的脸上,轻声问道:“不是说你我之间并无不可明言之事吗?”
李宸闻言,心里头微微一颤,抬眼看向他,眸光好不复杂。她笑了笑,说道:“我对你确实没有不可明言之事,我此番去灵隐寺,是为父亲。”
是为父亲。
却不一定便是为父亲上香祈福。
宋璟:“圣人召你入宫,是否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宸微微一怔,暗自苦笑,谁说宋璟是一根棒槌,他对这些政治上的事情敏感得很,平时不吭声,不过是事不关己。他出身寒门,又是科举入仕,在朝中只与狄仁杰张说这等文人出身的大臣交好,如今皇后殿下又是个高雅之人,重文轻武,政治上的斗争甚少能牵扯到他们这些身家清白的人身上,加之他又清高孤傲有底气,因此对那些事情全部一概不管。
一概不管可不代表一无所知。
李宸将手抽了出来,轻声说道:“父亲病重,神智已有些不清,又会发生什么事情。这两天宫里可能因为父亲的病有些人心惶惶,你不必担心——”
宋璟打断她的欲盖弥彰,那双眼睛直直看见她的眸子深处:“事到如今你还要瞒我?你既然与李敬业没有私情,为何要让皇后殿下误会?你向来喜欢去灵隐寺,只是因为你受皇后殿下影响,对佛祖特别信奉么?”
李宸听到他的话,心头一紧,可耐性也告罄,父亲已是弥留之际,母亲暗中肯定有所动作,母亲虽然不提防她的公主府,可到底人多嘴杂,不如她以为父亲祈福之名到灵隐寺去。
宋璟紧盯着她,“永昌,宋璟莫非还比不上一个李敬业让你信任?”
李宸闻言,眸中风云涌动,可最终还是苦笑。
她并非是不相信宋璟,可李敬业和宋璟最大的不同就是有许多事情,她不需要与李敬业说太多,李敬业都会懂。并非是因为她和李敬业特别有默契或者是其他,只是因为这些破事儿,李敬业从小便亲眼目睹,甚至两任太子的不幸,他虽不曾亲临其中,却是亲眼目睹。
可与宋璟,怎么说?
说了他能理解吗?
李宸将宋璟抓在她腕间的手掰开了,十分冷静地说道:“我对驸马向来是十分信任的,驸马不要轻易拿自己与旁人相比,驸马此举不仅是看轻了自己,更是看轻了永昌。”
公主说完,便转身离去,留下一个远去的背影给伫立在原地的驸马。
宋璟面无表情地看着李宸远去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状,嫣红的血从指缝流了出来,他的指甲竟嵌入了手心。
在悟云大师的禅房中,大门开着,一身男装的李宸与悟云相对而坐。
悟云大师手中无意识地转动着佛珠,与李宸说道:“如今圣人病重,四方势力蠢蠢欲动,东宫风平浪静,可太子妃的父亲李员外郎府中来往宾客甚多。”
李宸手中捧着一杯已经凉透了的茶,抿了一口,既苦又涩,但也不比此时心中的苦涩。
悟云大师看着眼前眉目不惊的李宸,又说道:“相王府一切正常。”
李宸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淡声说道:“四兄是我母亲最小的儿子,为人温柔敦厚,对母亲也言听计从,我的几位兄长当中,母亲最为喜欢的,便是他了。”
母亲最喜欢的,必然是最容易受她操控的。三兄虽然荒诞,对母亲也又敬又畏,可并非是真的一点不敢忤逆母亲。初生牛犊不怕虎,他虽见过前两位兄长的不幸,可此刻心中怕且是认为只要自己忍耐到登基成为一国之尊的时候,便能与母亲叫板。
“朝中武将可有异动?”
悟云:“听闻皇后殿下秘密召见了四名武将,其中便有李将军之妹的家翁程武挺将军。”
李宸垂下双眼,并未说话。
悟云又说道:“李将军与员外郎虽为叔侄,但公主早有安排,李将军此时与裴将军在边疆即便是吃沙子,也比身在长安好得多。”略顿,大师喟叹着说道:“公主用心良苦,李将军若是得知,大概便能想通了。”
李宸笑了笑,“哪有那么容易想通的。大师若不是因为舒晔舒芷兄妹,岂会愿意追随永昌?”
悟云转动着手中佛珠,“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和尚只愿世间少早些杀孽。”
李宸叹息:“我只愿盛世太平。”
只是盛世之前,总是免不了流血牺牲。
李宸抬起眼皮,看向悟云大师,十分冷静地说道:“我想过了,程将军如今是母亲的心腹武将,他既然愿意让独子娶李敬业之妹为妻,定然也是对李敬业十分看好。不论李思文那边动静如何,只要此时李敬业死守边疆,便不会卷入其中。”
悟云:“公主不担心李将军,那如今唯一的难题便是巴州的兄长了。”
还不等李宸说话,悟云大师又说道:“二郎巴州居所又调来两名管事,原本二郎与几位小郎君尚能到外出,如今已经足不出户了。”大师手中的那串佛珠慢悠悠地转着,声调徐徐十分淡定,只是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心一跳。
“公主若是想保住您的这位兄长,须得在皇后殿下动了杀机前行动。”
李宸没有吭声,只是垂下双眸,看着眼前又满上的茶杯。
她还记得当年父亲东封泰山,她想要尝一下何为茶滋味,还是二兄带她去泰山的寺庙里尝的。
那杯滋味实在让人一言难尽的茶如今记忆犹新,回来长安之后,父亲便将不羡园给了她,父亲起名,母亲题字。
那时父亲风华正茂,母亲尚未有如此野心,什么都是好的。
如今父亲风烛残年,母亲野心勃勃,兄长们死的死,废的废,过去的回忆有多温馨快乐,如今就有多讽刺。
一切都宛如梦境。
悟云出言提醒,倒也是没指望李宸会搭腔。他跟随李宸的日子不算短了,这个小公主年纪轻轻,却让人捉摸不透。她的心思和目光比他所能猜想的,似乎都要更深更远一点。李敬业的事情,便是如此。
李宸沉默了半晌,从怀里投出一封书信递给悟云大师。
“有劳大师替我将此信件送至巴州给我二兄。”
悟云微微一怔,看着那封书信,抬手接过。他的动作小心而又谨慎,十分郑重地与李宸说道:“和尚定然不负公主所托。”
李宸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拿起桌案上的茶杯,将其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事已至此,她能做的十分有限,但愿有用。
禅房之中静谧无声,悟云大师看着对面端坐着的永昌公主。
其实出家人对色相这种事情,已经是十分无所谓了,虽然是无所谓,可不代表没有审美。男装的永昌公主俊美无俦,一身清贵之气呼之欲出,一看便知绝非常人。
公主有色,心胸眼界都不比男儿差,得李敬业那样的人倾心也无甚稀奇。
红尘男女,若是没点风花雪月来点缀岂非是太过寂寞?
大师不入红尘,却乐于对困在其中的男女指点迷津,于是大师说道:“公主虽然向来行事低调,可此番圣人病重,你的动静虽不至于引起宫中之人的注意,可驸马那边,是否会对公主起疑?”
李宸一听大师的话,才稍微沉淀下来的思绪又乱了,觉得闹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