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皇后生于南方,喜食甜食,早春时候,宫里来了一位新点心师傅,这位点心师傅正好也是南方人,做得一手好凉糕,皇后用了一回,十分喜欢。自那之后,便常常点那糕点师傅做凉糕,可惜自从上月,天气乍暖还寒,皇后又嘴馋又吃了一碗之后,便缠绵病榻,再不见好了。
今上与皇后是少年夫妻,结发几十年,感情甚笃。
自皇后染病,今上脾性便越不见好,弄得朝臣上下皆是战战兢兢。
连一向深受陛下赞许的皇太孙,都连着挨了两回训斥。
反倒是昭王世子,某一日在上书房受了夸奖。谁也没有想到,就因着这一点小风向,便有人动起了心思,想要搅开一团浑水。
京中眼看风云暗动,暴雨将临,所幸谢家自老爷子过世之后,唯一做官的谢勋守孝两年。如今刚刚起复,也并未谋得关键位置,这些大事,自然也轮不到他们被裹挟进去。
倒是老太太的整寿,让人心存疑虑。
老太太现年五十九,因自来整寿不整过的习俗,便要提前一年过六十大寿。
因是一甲子的大年份,家里的意思,是准备大办一场。9
然而皇后如今病重,皇帝本就忧心忡忡,若谢家大摆宴席,一不小心扎了皇帝的眼,谢家恐怕吃不了兜着走。
倒也不是谢灵骄多虑,今上心胸宽广乃是众所周知,但谢灵骄却从老爷子那里听来的旧事中感觉到,今上此人即便在其他任何事情上大度宽广,但只要一遇到班皇后的事,就必然会变得心胸狭窄斤斤计较。
他记得老爷子曾经说过一件旧事,那是多年以前他们还在牛江时,因有一无知妇人,故意在班皇后面前炫耀自己儿孙满堂。那日恰好是今上与班皇后长子的忌日,皇后被挖苦之后,回去便一个人伤心流泪。此事被绪宁帝知道了,之后没过一年,那妇人的儿孙十一个,就陆陆续续全部死掉了。不能如此,那妇人之后,再也没有留下过任何一名子孙。
今上有生以来干过的为数不多几件过分之事,几乎全与班皇后有关。
说句不中听的话,就今上对皇后那态度,说班皇后是他的命根子都不为过。
如今皇帝老爷的命根子眼看要不好了,皇帝心情可想而知,谢家却在这个时候大摆宴席,这不是故意找不自在是什么?
可惜想要劝说老太太与二叔,却是不容易的。
毕竟皇后深知今上脾性,这些年也一直快快活活的,没让皇帝有发小脾气的机会。
如此一来,在所有人心中,今上都是风光霁月宽宏大量的。
这样一位英明之主,如何会因一老妇人整寿设宴而动怒?
说出来不仅没人相信,怕是还会嗤笑他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
该如何是好呢?
谢灵骄思索良久,终究无计可施。
也罢,大不了也不过是二叔仕途不顺而已,于他们而言,并没有多大的挂碍。长房虽也不是说就不准备上进了,而是他与父亲暂时并不着急,毕竟今上如今已经……八十三岁高龄了……
就着茶水,将信纸浸湿揉碎成糊,而后端到窗前,缓缓倒进花盆里。
倒完出去转一圈,发现院子里安安静静的,没看见妹妹谢灵珠。
他随口便问:“勺勺呢?还没睡醒?”
灵珠嗜睡,一日之中,有一大半时间都躲在屋子里呼呼大睡,谢灵骄转一圈没看见人,便下意识地以为她又睡过头了。
却听那捧茶丫鬟说:“方才村子里闹事,姑娘跑去看热闹了。”
“看热闹?”
谢灵骄皱了眉头,问:“村子里出了什么事她去看热闹?”
“说是打群架,尹家村儿跟罗家村儿,似乎挺多人在打群架。”
“打群架?”
谢灵骄立时着急发怒:“那种热闹也能去看?怎么不拦着她?”
丫鬟委屈,家里那位姑娘,自来说风就是雨,同时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说要去瞧热闹,谁敢说不让去?
若说禀报公子吧,但公子有规矩,当他在书房时,不论任何人都不得打扰,这让她们怎么说?
好在她还算机灵,立刻补充道:“姑娘知道有危险,走时带着人呢,丘福他们会保护好姑娘的。”
听见灵珠带了人,谢灵骄到底松了一口气,但他还是不怎么放心,便想也不想地出去找人了。
这时候灵珠正坐在一块青石上,一边看着下面豆子地里的两村群殴,一边听事件主人公尹小草讲述事件前因后果。
“罗家人来提亲的时候,说的开了花儿。说男方模样好,家里又富裕,是顶好的结亲对象。”尹小草扑哧扑哧地,一边哭一边捋鼻涕:“我去相看时,瞧见的人,也的确高高瘦瘦秀气俊俏。可谁晓得……谁晓得拜了天地过了门,盖头一掀起来一看,见着的却个瞎眼秃头的老癞子。呜呜……吓得我呀,当时就恨不得死去算了。他们怕我一生气跑了,生生锁了喜房,门也不让出,若不是三朝没回门,阿爹阿娘觉着不对,怕我这会儿还被锁着呢……”
尹小草哭哭啼啼,好不容易才把事情说明白了。
原来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罗家村跟琉双镇连着,往来人口众多。
这罗家村了,有一个叫罗癞子的,生性蛮横又模样丑陋。这样的男人想要找到好媳妇,自然不容易,偏他还心高气傲,硬是要娶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姑娘做媳妇。
这不,前几年跟着行商在外头跑了几趟,攒了些钱财之后,便回来准备讨媳妇了。
罗癞子已经二十好几,适龄的女孩本就难找,何况按他的心思,女方还必须得是个美俏妞才行。
打听来打听去,终于让他打听到了尹家村。尹家村里的一朵花儿尹小草,一下子就抓住了罗癞子的眼球。
然而尹小草家虽不富裕,却也是吃穿不愁的。
家里堂亲兄弟十几个,就她一个姑娘,十分受宠。她要说人家,自然也会挑个家境富裕,女婿也出挑的。
罗癞子外貌如此,别说提亲,恐怕连尹家的门儿都进不了。
尹小草家情况如此,罗癞子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自己没什么戏。
可他想到尹小草那俏生生的小模样,就是舍不得死了心。
于是想来想去,终于被他想了个不要脸的法子。
这混账花了二两银子,竟哄了另一个模样俊俏的少年郎,来代替他给人相看。
于是当媒婆上门提了亲之后,尹家来相看,看见的就是拿了二两银子来装门面的俏郎君,尹小草隔着门缝瞧了一眼,面答应了这门亲事。
俏郎君拿了二两银子,给人相看完毕了,自然也就功成身退了。
至于尹家与罗家成亲之后如何,自然跟他再没关系。
却不知道,这便可怜了尹小草,新婚之夜瞧见的不是俏郎君,竟是那恶皮癞脸的老无赖,几乎吓死。
到这时候,谁也晓得是被骗了,尹小草心高气傲,反应过来之后就与罗癞子扭打起来,后被锁在屋里关了三天,待尹家察觉不对劲找上门,好不容易才被救了出来。
可是这种事,就没有这么算了的。
尹家不是吃素的,自家闺女被这样欺骗,认谁也咽不下这口气呀!
再说,尹家村百分之九十以上都姓尹,往上算几代,整个村子的人都是一个爹生的。
罗家村这般欺辱尹家女娃,那就是在欺辱整个尹家村啊!
尹家村上架一声吆喝,上到青壮男人们,下到愣头小子们,都拿起锄把扛起铁锹找罗家村人算账去了。
罗家村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见尹家人打上门来,自家村子的人要是不应战,岂不是被人笑话?
于是这般,两村就这么打起来了,这一路从罗家村口打到尹家村口,又从尹家村口打到罗家村口。有人负伤倒下了,受伤较多的一方一看不得了,自家男人被打了,如何了的?
于是女人们挥着擀面杖上场了,这样一来,另一边的女人们也不犯熊,也卷起袖子加入了战场。
谢灵珠瞧着坝地里扭滚成一团的男男女女,感觉到自己的心灵,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真正儿的,她记得在中世纪的欧洲,群殴人数超过五百人的就算灭国之战了,所以眼下,她正目击一场史诗级战争?这感觉真是……无比酸爽。
当然,她也更加不解。
“这种事不管怎么说,都是罗癞的错,他骗婚在先,为什么你们不去报官?”
“报官?”尹小草吓的脸色发白:“报官?这种事怎么敢?怎么能报官呢?”
不论在什么时代,与官府打交代,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尤其在这个时代,对大部分普通人来说,见官就与见阎王也没什么两样了。当然,对于繁华城市的人来说,情况要好很多。但对像尹家村这种村子里的人来说,很多时候,矛盾双方宁愿闹到死了人,也不愿闹到衙门里去。
谢灵珠看到尹小草煞白的脸蛋,才想到这一点。
她想了想,便放过这个问题,又问:“那罗癞子既然这么讨厌,为什么罗家村的人,不仅要帮他瞒着,还帮他打架?”
这一回,尹小草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了。
反而是闻讯赶来的谢灵骄,正好听到了她的疑问,回答她道:“对罗家村的人来说,罗癞子再坏也是自己人。自己人自然惟愿自己人能娶上媳妇,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可是……”谢灵珠想说,这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但是很快她又想到,这就是以家族为单位的氏族社会。
人们聚族而居,家族的利益,就是族人的利益,族人的利益,就是家族的利益。
尹家村如此,罗家村如此,郢国府谢家,同样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