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明明方才还是晴空万里,不一会,外面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大太太生产不顺,唉唉痛叫到晚上,产道还没打开。
夜里风雨交加,天黑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子湖院内所有的灯笼都被点了起来,然而风太大,时不时总要吹灭几盏。那红圆的灯笼,便如残缺了的鬼眼,时明时暗。
陈氏撕心裂肺般得声音,在狂风暴雨的呼啸声中若隐若现。她本就骨架纤小,这一胎又饱受波折,连大夫都说很可能保不住,谁也没有料到,陈氏尽管一直思绪不稳,肚子里这孩子,最后却长得又胖又大。
谢韵一得了消息就急急忙过来了,他面上看着风轻云淡,心里头却早就发了黄慌。嫡长子病弱,现在这个,是他盼了好久的嫡子,自然希望能够平安降生。
他知道老太太一直忌讳长房有子,所以自己小心了又小心,连陈氏的吃喝,都是日日查看过的。此时产房里的稳婆,也是他偷偷养起来,查探了好久才进得门,还算信得过。但陈氏自开春以来,一直思绪不宁,此时早产,显然是又受了什么刺激,这让他很是放心不下。可他又是男人,不能进产房,再着急也只能听着妻子的痛呼之声干瞪眼。
老太太见他这模样,很是诧异地打量了几眼,到底没想到他对妻儿上心到这种程度。
不光老太太,就是孙氏与刘氏也奇怪地看了好几眼,她们倒是真心以为,谢韵除了风花雪月,从不在意旁人的死活。
却不知谢韵尽管与妻子感情淡漠,但对自己的孩子,却还是充满期待的。
孙氏眼光闪了一闪,朝辛嬷嬷看了一眼。
辛嬷嬷了然,温柔一笑,对谢韵说:“女人生孩子不干净,对男人不吉利,大爷不如回去等吧。”
谢韵人虽烦躁,闻言却是淡淡一笑,说道:“古有圣贤,今有高士,无不是从母体脱胎而来,若女人生子肮脏,那这世上所有人,就都不干净了。然而男人说这话是不能感同身受这才乱加评论,嬷嬷作为女子,又同样生为人母,为何还要这半轻贱其他女子?”
辛嬷嬷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引来这一大串训斥,尴尬地低下头,不好意思说话了。
老太太也听见了谢韵的话,淡淡看了看他,没说什么,只回头瞪了孙氏一眼。
孙氏闹了个大脸红,终于不敢再没事挑事儿了。
刘氏心有戚戚,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去招惹这位。
虽说自大爷放弃科考之后,这府里众人的心思就变了。但这人早年的名声犹在,尤其他虽不理俗物,却也不是个没脾气的,一不小心惹到了她,就要倒大霉。
这下终于没人闲话了,风声雨声,被风吹断树枝的嘎吱声,伴随着产房里竭斯底里的哭叫声,将这本就深长的夜拉得更加漫长。
过三更时,产房里甚至连声音都没了,外面人一个个紧张不已,都估摸着到底是一尸两命了。所齐嬷嬷出来告安,说太太只是晕了过去。
这一晕又是不少时候,直至次日天明,孩子还没落地。
热水进进出出端了不知多少回,稳婆歇歇停停要了好几回的老参烫。
谢韵心里打鼓,以为欢欢喜喜等了这么久,还是没能保住自己的孩子,心里冷得直直打颤。
又见二哥儿拖着病体也来了,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你身子荏弱,不好好在屋里歇着,跑这里来做什么?”
谢灵骄今年七岁,生了一张白净细嫩的小脸儿,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十分灵动。
他自三岁启蒙后,所有的先生都夸他聪慧过人,连对孙子们一向严格的老爷子,也格外喜欢他。
可惜谢灵骄自小体弱,轻微吹一点儿小风,都要在病榻上缠绵几个月。他不仅有咳疾还有心疾,连老爷子舍脸请了太医来看,都连连摇头直道可惜。
因为这,谢家上下没一个人敢招惹他。
老爷子纵容的紧,谢韵这个当爹的,更是恨不能把人含嘴巴里养着。
都说谢家大爷是个世外仙人,可对这儿子,却真当成了心肝命。
此时这样风雨交加的天气,见他不好好在屋里养着,却还跑了出来,谢韵自然要生气。
不过二哥儿一点不怕父亲,闻言只道:“来陪陪母亲,待会也好看看弟弟。”
孙氏笑着打趣:“瞧我们二哥儿真孝顺,还特特来瞧母亲。不过待会生下来的,也不见得就是弟弟呀,说不定你娘给你生个妹妹呢?难道哥儿只喜欢弟弟不喜欢妹妹?”
孙氏也是吃准了谢韵不会当着儿子的面儿拉脸子,这才见缝插针地挑拨起来。
只是谢灵骄一如既往地淡然,听到什么也只是微微一笑,像极了吟诗作对时的谢韵,而不像个七八岁的小孩子。
谢韵厌恶地斜了孙氏一眼,把儿子抱起来,说:“你弟弟待会就出来了,你先回去,等弟弟生出来,爹爹抱过去给你瞧就是。”
“我就在这里,陪爹爹一起等。”
谢灵骄坚定地说了一句,而后便安安静静地望着紧闭的房门不说话了。
其实昨天晚上,谢灵骄就已经得到了母亲要生产的消息,他一整夜都没有睡着。等到天都亮了,还没听到顺利生产的消息,心里感觉很不好,这才裹厚衣裳,不顾嬷嬷劝阻过来了。
谢韵心疼儿子,抱着谢灵骄就想送回去。
却听老太太说了一声:“二哥儿孝顺,他想留着等,就让他等着吧,免得哪日后悔了……”
这话说的意犹未尽,竟然直接给陈氏判了死刑。
谢韵父子听了这话,脸色一个比一个不好。
管家端了早饭来,一家人心不在焉用了几口。守了一整夜,都没精神也是在所难免。
产房里安安静静,已经没有了声音。
老太太皱着眉头等了一会,终于站起来问:“怎么没声儿了?是不是不好?”
谢韵心里咯噔一声,也跟着站了起来。
好在不一会,就见嬷嬷出来了。
谢灵骄急忙问:“母亲如何了?”
“太太已经生了,只是累得睡了过去,哥儿不用担心。”
谢灵骄闻言,长松一口气。
老太太却皱了眉,问:“陈氏生了?怎的没听见声响?”
“这……”
“有话直说。”
“孩子是生了,只是不知道为何,总也不哭。”
里头稳婆正着急的又掐又打,可那孩子当真沉稳,竟始终不出声来。
刘氏不料那陈氏竟然平平安安什么事没有,便急着插言:“大嫂生的什么?还不抱出来给老太太瞧瞧。”
嬷嬷进了产房,过了一会,才见她同两个稳婆出来。那稳婆怀里抱着个大红的襁褓,里头安安静静,睡着个粉白幼嫩的小婴儿。
“恭喜老太太,恭喜大爷,大太太生了一位千金。”
一听生的是个闺女,孙氏松了口气。
一个丫头片子而已,翻不了天。
谢韵虽有遗憾,但想到自己得了嫡女,还是十分高兴的。
他想把孩子接过来,可自己怀里正抱着长子谢灵骄,待他把儿子放下来,新生的小女儿已经进了老太太的怀抱。
老太太孙儿孙女好几个,很会抱孩子。只是听稳婆说孩子不哭,便扒开襁褓就着屁股给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十分响亮,听得谢韵脸色煞白,不等他说什么,就听老太太皱眉道:“果然不哭,莫不是个哑儿?”
“哎呀,不会吧?咱们谢家,可从没出过哑巴,这可如何是好?”孙氏跟刘氏遗憾又惊讶,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
谢韵从老太太怀里把女儿抱过来,吩咐嬷嬷给稳婆赏钱,又让管家立刻出去请善医小儿的大夫来。
老太太长叹一声,正劝他就算是个哑巴,也是谢家闺女,以后千万不能因此怠慢。
却听谢灵骄奇怪道:“爹爹,妹妹手里好像藏了个东西。”
“什么?”
谢韵这才发现,小闺女两个拳头攥得紧紧的。
伸手摸了一摸,左手一捏就张开了,右手却硬邦邦的,怎么也不松开。
刘氏惊呼:“哎呀,难道不仅是个哑巴,这手上还有残疾?这到底是做了什么孽啊!”
老太太听了她的话,呵斥道:“胡说八道,我谢家古有善名,怎么会作孽!”说着上前,就来掰孩子的手。
可惜那婴儿虽小,却有一点小力气,右手竟然紧紧握着,硬是不松。
越是如此,老太太却是用劲,谢韵想要躲避,又怕老太太抓伤了孩子的胳膊。
这样一来,孩子的右手到底还是被老太太给掰开了。
然后,老太太跟谢韵两人,就都呆愣在了当场。
“这是……什么?”
饶是一向沉静的谢灵骄,也忍不住惊呼起来。
“是明珠?”
孙氏与刘氏发现不对,都探头过来看。
而后,她们就看到了此生最为震惊的一幕。
只见女婴幼小细嫩的小手中,正躺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
那珠子不同于任何珍珠或者明珠。它是那样圆润饱满,那样明净剔透。
珠子中央,竟还有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儿,鲜艳真实如同开在枝头。
孙氏与刘氏都被吓住了,半晌说不住一句话来。
老太太愣愣地伸出手,想要把珠子拿起来。谁知她手指刚碰到珠子,婴儿便有感应一般,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孩子一哭,谢韵终于回过神了。
他一把将珠子夺回来塞回孩子手里,女婴感觉珠子还在手里,立刻又不哭了,安安静静跟之前没有两样。
脑子转得最快的,居然是谢灵骄,只听他嘴巴一动,惊呼道:“妹妹的珠子举世无双,爹爹快去请祖父定夺。”
谢韵手都抖了,他双眼通红,紧紧抱着小女儿,急忙道:“你说的没错,我这就带你妹妹去见父亲,小辛嬷嬷,你留在这里照顾太太,灵骄,你吹了冷风,立刻回去歇着。”
“不,我跟爹爹一起去见祖父。”
谢灵骄咳了两声,却恨坚定:“妹妹来历不凡,我也想听祖父是怎么说呢。”
谢韵知道儿子从来固执,加上又急着去见老爷子,便没有坚持。
父子两人抱着新生的女婴在十几个下人的围绕之下,浩浩荡荡往音正堂去了。
他们一走,孙氏才回过神来,颤颤地道:“那是什么?珠子?还有那样的珠子?”
刘氏脸色也十分不好,生而藏珠,这样的来历,实在匪夷所思。
“普天之下,就没听过这样的事……”孙氏还在喃喃自语。
老太太脸上神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归于平静了。
正当此时,又有人指着天上惊叫了一声:“哎呀,雨怎么突然就停了?还出了两条彩虹,真真是漂亮。”
众人抬头一看,可不是么?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太阳已经探出了头。
一南一北两弯彩虹,云桥一样挂在天上。
朝虹斜日照天明,一半山川带雨痕。
雨过天晴,好个秀丽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