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高七尺,一身灰色儒袍的秦硕带领随行十八名侍卫,静立假山边。
一双黝黑的眸子,紧紧盯住半空中那翻飞的身影,凝神的目光沉浸在两大高手的对决之中。
这一场交手,堪称精彩纷呈,时不时赢得侍卫们阵阵喝彩之声,也渐渐唤醒了院中众人长年征战沙场的男儿热血。
待到胜负分晓,那结果,反而不是那么重要了。
至少,在秦硕看来,本是能征善战,武艺高超的父亲最多也只是用了五成力;而无尘大师,显然也是留了情面的。
眼见无尘向自己望来,一脸兴奋的秦硕连忙行礼,随即便看到父王对自己招手。
“犬子秦硕。”
“还不快拜见大师1
“拜见大师1
朗朗的男声在院中响起,再次行礼的秦硕,望着眼前须发皆白的老人,难掩激动;对于这个多年以来父亲口中德高望重的僧人更是满是恭敬。
微笑的无尘连连点头,挥手命知客僧搬来了藤椅,三人重新在院中落座。
“寒亭一别,已有十五载了吧。”执起茶壶,无尘不胜唏嘘。
“犹记当年,王爷离京之时,世子还尚在襁褓,一晃眼竟已是长大成人了。”斟满已空的茶杯,无尘轻推到歧王秦茂贞面前。
“都快十六了,还是愣头的性子,整日只知在军中厮混,倒叫大师您见笑了。”瞪了一眼身旁的儿子,秦茂贞回道。
“哪里?王爷向来英武,世子又青年才俊,以您的教导,将来也必会是国之栋梁;王爷真是过谦了。”
观之貌知其性,观其眼知其心。这孩子,长了一双正气的眸子。
***
“王爷这次归京,可是起复?”
“不错,四月初十到任,统领京畿卫。”
“那贫僧就恭喜王爷苦尽甘来了1
“当年离京,本王本是心灰意冷,蒙得大师提点,才未放下心中志向,方有今日。秦某真是不胜感激1
“王爷,您的心思还是太重了1轻声叹息着,无尘大师望向秦茂贞的目光隐含悲悯。“当年初见,贫僧就说过这番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有放下心中所恨,您才能获得真正的救赎1
“大师,秦某明白您的意思,但只有这一点真的做不到1
紧握茶杯的右手暴出了青筋,秦茂贞双目泛红,望向身旁同样一脸愤恨的儿子:“本王的母妃、硕儿的亲娘、还有那些出生入死,自小相伴谓为知己的袍泽,都因本王淹没在那场变故之中!大师,杀母弑妻之仇、屠友灭戚之恨,你叫秦某怎么放下?如何能放下?1
“阿弥陀佛1望着眼前仍然执迷不悟的身影,遗憾的无尘,终是无奈的闭上了眼睛,默念起往生咒
靡靡的梵音带来心灵的宁静,祈愿那无数逝去的灵魂,能够早登极乐,解脱永生
一口饮尽杯中已凉的茶水,沉浸在仇恨之中,心情激动的岐王,终于在阵阵往生咒中渐渐平复下来。
“此次起复,秦某拜见大师,一是会老友,二也是引见犬子;你我也堪称忘年之交,今后可能会不时叨扰,还望大师收留1
一旁的秦硕面上也泛起了笑容,刚刚就惊叹大师的功夫,若是往后能学上一招半式,那就再好不过了!
“王爷,你我老友,还讲究如此客套吗?1
哈哈大笑,无尘轻捋胡须,“贫僧欢迎之至1
***
清幽的紫竹林,白雾环绕,竹香弥漫,行走在绿草青苔之上,陶醉在这如画的美景中,真如置身仙境。
两个苗条的身影在林中欢快的奔跑,一阵阵清脆的女子笑声在林间回荡;惊飞了几只雀鸟,也惊动了竹林高处一抹掩映在竹叶之后的身影。
“真—美—呀1一身浅绿色襦裙的郭兰心惊叹出声。
猛张开双臂,任裙纱在顿起的大风中飞舞,闭上双眼的郭兰心,狠狠的嗅闻着雾气中弥漫的竹香,贪婪而陶醉
然后,那绑系的发髻散开了,淡绿色的发带飘扬到空中,在秋蝉的惊呼声中,郭兰心如瀑的秀发,轻泻而下
“小姐,怎么办?发带被吹跑了1,跺着脚,一脸着急的秋蝉,只能无奈的看着发带被风吹走。
“没事,这样正舒服呢1依旧闭着眼的郭兰心轻喃;这秀丽的竹林令她响起了前世及笄之前的日子,那是她两辈子加起来,人生中最宝贵的时光
大一岁的胞姐张瑛宁永远是那样包容,疼爱着她,将最好的东西都留给她。也总会在避暑的时节,带着她到别院的竹林玩耍,挖笋、采菇,听风、看鸟旸山青翠的竹林,狭长的林荫小道,留下了姐妹俩无数美好的回忆,令她在失散之后回味多年
姐姐,妹妹重生了!
你,又在哪里呢?还会是旸山张蕙宁的姐姐吗?
有朝一日,妹妹,一定会再与你和爹娘重逢!
深深在心中发誓,郭兰心睁开了晶亮的眸子,眼中划过决然。
***
一只黝黑的大手倏然伸出,在半空中接住了那飘扬的淡绿色发带,拿到近前,一股女儿轻香顿时扑面而来。
凌厉的黑眸渐落,注视着那竹林中仍旧张开双臂、沉醉其中的瘦小身影,快速闪过疑惑、惊叹、迷茫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丫头虽然稚气未脱,他却在其身上看到了苍凉与凝重,也体会到一种绝然与飘逸的美
本是一身再普通不过的打扮,一身再平常不过的绿色纱衣,甚至还不及身边的侍女装束;却怎么也掩不住那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高贵从容!
那一股堪称绝俗的气质,超脱了本身的容貌,令观之的人迷惘、困惑,却又忍不住想要去探究、追寻
本是要散开的手指,忽然快速的收拢了回来,他竟是有些舍不得扔掉手中的发带了;这种感觉是从未有过的!暗自低咒了一声,鬼使神差的,头一次满是犹豫的他,竟是将发带揣进了怀里。
一声悠长的竹哨忽然在林中响起,瞬间便打断了男子的思绪。一双复杂的眸子,再次扫过竹林中那淡绿色的身影,高空中,薄唇轻抿的他终于几个起跳,身影快速消失在掩映的竹叶中。
风依然在吹,沉浸竹香的郭兰心,在竹哨声传来的一刻,身形微愣,随即摇头,轻笑着唤着秋蝉奔向下一个目的地——凌云亭。
***
穿过葱郁的紫竹林,沿着白色石阶向上近百米,就到了卫溟山半山腰,慈恩寺的凌云亭便建在这里。
攀爬近一刻,已现薄汗的郭兰心,紧靠在一棵柏树上方稳住身形,暗叹着身子的虚弱,歇息片刻,终是和秋蝉到达了凉亭所在。
只见眼前几株松柏掩映,脚下茫茫云海,头顶蔚蓝晴空,的确是应了那“凌云”二字。
一双灿亮的双眸扫过亭前小径,林立的石刻碑林,历经风雨,汇聚了近百年数十位登亭才子的良辞佳句。
纤细的手指划过篆刻小字,郭兰心神情复杂。
金榜题名,平步青云。自古至今,有多少青年才俊十年寒窗,企盼凌云,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光宗耀祖,位极人臣!?
如果,他们知道,就在十多年以后,有一个众人眼中堪称低俗的贩夫走卒登上了皇位,从此揭开了国乱大幕,是否会呼天抢地,捶足顿胸?
如果,他们知道,那后世的数十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兵强马壮者矣。”谓为时尚,群雄逐鹿,草莽辈出,是否还会坚守科举取士,忠臣良将的信条?
***
“小姐,您的裙子破了1
坐在凉亭中的秋蝉,忽然发出一声惊呼,小跑着奔到了郭兰心面前,一只手撩起了郭兰心背后的裙摆。
果然,那飘扬的裙纱破了一个大洞,里面的浅绿色绸衣也被勾破了,几乎能在缝隙间看到白色的里衣。
应该是上山的时候,被路旁的荆棘刮破的。
叹了一口气,郭兰心望了望近前一处较大的石碑,发现后方是几棵浓密的柏树,倒是可以避一避。
“随身带着针线吧?”
见对方点头,她挑了挑眉,指着石碑后头道“去那边背风的地方,简单修补一下吧。”
二人疾步向石碑后走去,转到后头才发现碑后竟然呈凹字形,空间还挺宽敞。
听着林中寂静,郭兰心便放下了心,褪下了裙纱,解开了裙带,利于秋蝉在后方缝补。
几针下去,惧怕人来的秋蝉竟是有些颤抖:“小姐,这要是被人发现了,您”
“你这丫头还犹豫什么?早点缝完你我好早下山呀1轻声催促着,郭兰心也免不了急躁,如今这身体的处境本就不好,若是再出点事,那结果她真不敢想。
正说着,就听下方竟然传来了几缕急速的脚步声。本是心中着急的两人顿时噤了声,将身体贴靠在了碑石之上。
很快的,一道洪亮粗犷的男音遍在凉亭响起:“硕公子,这就是大师所说的凌云亭吗?卑职瞧着和他处的也没什么不同啊1
话音未落,一道清朗的男声已经加了进来:“胡三蛮,你果然是个蛮子!亏了公子还让你读了近半年的书,到现在,还是什么也不懂1
“啊呸!俺读书只为识字!让俺打仗还行,若是像你一样,每天就摆弄点酸儒的东西,那才叫人头疼1
粗犷的大汉扬起拳头,对着一旁二十多岁,一身书生打扮的年轻人猛然一晃,吓得年轻人急忙退到亭中的主人身后,露出半个身子,口中却也不忘反驳:“你,你骂谁是酸儒?你才是莽夫、蛮子、混混呢1
“哈哈哈——1
看着两人拌嘴争斗的滑稽模样,凉亭中坐着的秦硕再也禁不住大笑出声。
轻拍大汉胡三蛮肩膀,又望了望身后躲避的胆小书生吴用,他直摇头。
“你们两个就不能消停会儿吗?!每天见面非得像斗鸡一样,从边城斗到京城。一个只知道用拳头,一个全凭一张嘴,整个就是人家说的,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1
一番教训出自还不到十八岁的男子口中,却是点到了二人心底,羞愧的红了脸面;也逗笑了碑后的郭兰心主仆。
“扑哧——”一声,忍不住秋蝉笑了出来,吓的一旁郭兰心连忙伸手捂住那嫩红的双唇。
却听得亭中发出一声冷喝“谁——?1
话音刚落,凉亭中的秦硕已是几个跳跃,奔到了出声石碑的正前方。那探寻的目光急扫过石碑四周,屏住呼吸,身形如电般转到石碑后方。
两道浅浅的呼吸令他凝眉,一双虎目透过浓密的柏树从,隐隐瞄到了一方破碎的浅绿色裙角。再往上,他看到了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看到了一双惊惶的杏眼,而那眼中,分明带着乞求。
目光一震,他急忙抬手挥退了跟上来的胡三蛮、吴用。迅速的,秦硕背转过身,敛去了眼中的惊讶,轻笑着对两人摇手。
“什么也没有,也许是本公子听错了呢”
“怎么可能,属下刚才好似也听到了一些”一旁的吴用神情有所犹豫,“用不用属下和三蛮再探查一下?”
“罢了,少时还要与无尘大师、父王用斋饭,还是尽快下山吧。”
快语拒绝,不想再多说的秦硕连忙向山下走去,本是还心存怀疑的两人也不得不放下,疾步跟上前方的小主子。
喧闹的凌云亭,渐渐恢复了平静,心思狂跳的郭兰心主仆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小姐,我们没有被发现1拍抚着胸脯,惊惶的秋蝉终于把一颗心放在了肚子里,庆幸的说道。
怎么可能?
面上平和的郭兰心露出了一丝轻笑,复杂的目光望下眼前的柏树
她忘不了那发现自己时的惊诧目光,那双黝黑的男子虎目,分明是洞察了眼前一切
所以,她无声的恳求!因为,在先前听到的谈话中,她感受到了男子一颗善待下属的心!
果然,她赌对了!
叹息着,她抬起眼,催促着一旁无知的秋蝉:“快缝吧,你我也该是下山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