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医生重新给他清洗伤口,苏韵就坐在一旁眼睛不眨地盯着。
孟允安本觉得那疼可以忍受,可被苏韵这么紧张的一盯着,弄得他都开始怀疑是不是严重了。
清洗伤口、缝针、包扎,孟允安额头冒出少许汗水,苏韵一直在说:“轻一点好吗,医生,轻一点。”
孟允安想笑,但的确挺疼,只能闭着嘴憋笑。
医生开了消炎药,苏韵追在后面,道:“不会有后遗症吧,医生?”
那医生笑了一声,道:“太太,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十天后拆线,拆线前不要让伤口碰水,可以用湿毛巾擦一擦。忌辛辣、忌海鲜,多食对伤口愈合有益的食物。”
“只要伤口愈合良好,不会有任何后遗症。”医生最后道。
苏韵啊了一声,说:“哦、哦,好的。”
医生转头对孟允安道:“孟总,消炎药别忘了吃,一日三次,共五天。”
孟允安另一只手托着下巴,道:“嗯。”
医生又转头,笑着问苏韵:“太太,还有什么问题吗?”
苏韵微红了脸,说:“谢谢,没有了。”
医生道:“近期内,不要剧烈活动手臂。拆线后也可以适当地热敷按摩,有助于血液流通。”
苏韵忙点头:“好好。”
医生走了,苏韵小跑过去,脸蛋还红红的,她低下头,说:“好些了吗?”
男人的脸上有汗,脸色也略显苍白。
“好多了。”孟允安道,拉住她的手。
苏韵挣了挣,掰开他的手,四处找。
孟允安站起来,奇道:“小韵,找什么呢?”
苏韵说:“你的衣服呢,大衣呢?不能受风。”
孟允安笑得不行,忙按住她的肩膀,道:“宝贝,我只是胳膊被划了一刀,不是重伤,可以吹风,可以运动,可以……嗯,做什么都行。”
苏韵想了好几秒才明白他说得什么,女人眼神躲了躲,耳朵微红。
门外司机轻咳一声,道:“孟总,苏小姐,外套在我这里。”
苏韵哦哦两声,跑过去拿。
孟允安个子太高,苏韵踮着脚尖帮他把衣服披到肩上。宽大的大衣下,男人的手紧紧握着她的。两人一起回家。
*
孟天成病了,突然就病情恶化,连开刀手术都不需要了。
孟允安单独去看他,这个一向骄傲自负的老人,躺在宽大豪华的病房里,身形枯瘦,脸颊深陷,面色灰败。眼睛浑浊,眼神却如往常一般尖锐。
孟允安在床边坐下,淡淡道:“爷爷。”
氧气罩和各种插.管都已撤下,孟允安不想去想这意味着什么。此时的他,心里没有悲伤,也没有高兴。就如他对孟思凡来说——孟天成是他的长辈,也仅仅是一个孟家的长辈而已。
孟天成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缓慢道:“你来了。”
孟允安道:“我已经联系好了国外的专家,明天的飞机,他们已经在研究您的病例。”
孟天成眼神闪了闪,却没说话。
孟允安感觉胸口压抑,他心底自嘲地笑了一声。然后站起来,客气道:“那我明天再来看您。”
“允安,”孟天成却突然叫住他。
孟允安脚步停下,回身。
孟天成遥遥望着他,道:“思凡……”
孟允安脸上没太多表情,淡淡道:“车祸,当场死亡。”
孟允安微微眯眼,想从孟天成眼中找到悲伤和痛苦。然而……没有。
孟天成却是微微愣住,没有说话。
孟允安叹了一口,正欲离开,孟天成却再次把他叫住了。
“你们是亲兄弟……”孟天成声音沙哑,缓慢道,“你们……”
“我知道,”孟允安打断他的话,平静道,“我们是兄弟。”
孟天成诧异地望着他,只听孟允安道:“法律会给出最公正的判决,爷爷。”
孟天成嘴唇颤了颤,眼中尖锐的光突然一瞬间就没了。整个人也变成了最普通的老人,重病时的枯瘦老人。
孟允安深吸一口气,不想多说,最后道:“您注意身体,专家团队会尽快定下手术方案。”
然后,拉开门走了。
床上,孟天成望着那扇门,眼神逐渐昏暗。他的床头摆满了鲜花和水果,他却没有一点胃口。
孟家兄三兄弟绑架亲侄女,轰动整座城市。长孙孟思凡逃亡途中遇到车祸,当场死亡。孟六少被控强.奸、故意杀人、绑架勒索等罪……现已被刑事拘留,还未开庭判刑。
孟三少……自首,罪行减轻,却也被起诉绑架未遂,同样没开庭。
偌大的孟氏家族,瞬间就折掉三个少爷。
长子孟世荣天天来医院哀求,可他求什么呢?孟思凡已经死了,绑架了亲兄弟的女儿,酿成滔天大祸,他没有等到法院的判决,却在逃跑的途中毙命。
孟天成这些天一直在想,对孟思凡来说,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这是一道没有答案的问题,因为当事人已经死亡。
退位后的孟天成虽然戴上了一张温和慈善的面具,但他骨子里仍旧是那个杀伐果断、暴虐专.制的君.王,他习惯掌控一切,也自信掌控一切。
孟思凡、孟新宇、孟新翰……都是他最为看重的几个孙儿。甚至在今年过年时,他把软禁在国外的孟思凡接了回来,再过些日子,或许他们兄弟几人可以和解……在他有生之年,可以看到一家团圆,一个都不少。
孟天成从来就没认为自己做错过。可到了现在,他像是一具早已没了新鲜血液的枯.尸,躺在病床上艰难地呼吸。他的大脑已不愿再去思考、回忆……
他看重的孟思凡、孟新宇,不喜欢的孟允安……在他人生最后的一段时间,竟都有些重合,模糊。
他的二孙女——孟雨菲,串通他的兄长,间接参与了绑架案。罪行可免,孟允安那边却难以交代。
孟天成闭上眼,在脑海里把所有的孙儿的影像都过了一遍……
啊,还有唐婉玲。孟天成睁开眼,略微困惑地想到:唐婉玲呢?他没有背叛他吧?她去了哪里呢?
孟天成双手撑在床上,想要坐起来。然而刚刚坐起来没两秒又重新跌了回去,一瞬间,眼睛瞪得很大,手捂在心脏上,喘息困难。
护士推门而入,迅速按了呼叫铃。不到十秒,医生快速赶来,进行紧急抢救。
……
电梯门关闭前,孟允安似乎听到了不远处病房里的嘈杂声,他的手放在开门键上停留几秒,然后缓缓移开。
电梯门合上,载着他缓慢下降。
一日后,国外请的专家团队到达医院,连夜开会研究手术方案,最终的建议仍旧是不适合再次开刀。孟天成的心脏已经做过两次搭桥手术,年事已高,身体机能已不适合再进行高风险的手术。
孟允安第二次去看他,孟天成没有躺在床上,而是被护士推着在外面花园里,膝盖上搭着厚厚的毯子。
他的目光平静地望着不远处玩耍的儿童,孟允安来到他身后,叫了一声爷爷。
孟天成摆摆手,示意护士先离开。护士微微鞠躬,离开。
孟允安走到他身边,孟天成声音平淡,道:“其实对于你们小时候的事情,我真的记得不太多。”
孟允安道:“公司里事务繁忙,很正常。”
孟天成无悲无喜,似是轻笑了一声,但再去看,他嘴角的弧度却还是严肃地向下。
孟天成道:“几年前,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最合适的人选。思凡能力足够,行事却偶尔会乖戾急躁。恰恰相反……”
他转头看着孟允安,虽是仰视,却没有一丝仰视的卑微。
“恰恰相反,你性格乖张偏执,并不讨我喜欢。”他口气平缓地说,“在公司的事上,却极为沉稳冷静。”
孟允安笑了笑,不知他这是夸奖还是贬低,故而没接话。
“思凡是我最疼爱的孙儿,而你……是我最看重的继承人。”孟天成望着远处的风景,眼中似有不解,“我一直认为,这并不矛盾。”
不矛盾,也不明白孟思凡为什么会这么做。
孟允安双手插兜,目光随着他一起看向愿望,平淡道:“人心里所渴望的东西不同。有人渴望爱,有人渴望权,有人渴望财。”
孟天成道:“你呢?你曾经渴望什么?”
孟允安沉默两秒,道:“不记得了。”
孟天成沉默,孟天成给了孟思凡爱,孟思凡却想要权。孟天成给了孟允安权,却不料,当时的孟允安想要的却是爱。
多么讽刺。
“雨菲年纪小,做了错事,”孟天成道,“给她一次机会吧。”
孟允安神情未动,道:“好。”
“思凡的葬礼就别大办了,宋妘是不是也在国内?”孟天成说。
孟允安道:“是的。”
孟天成道:“问一下她的意见吧,联系俞亚楠,她们如果没意见……就葬在孟家的墓园吧。”
孟允安仍旧没有异议,说:“好。”
孟天成望着远处,久久没有说话,孟允安也不说话,沉默地站在旁边。
过了一会儿,孟天成说:“把新宇的那部分股份转移到你四叔、叔婶那边吧。”
孟允安应下。
“我转给了熙熙百分之二的股份。新翰……等他出来了,你来考量,是否还需要他回集团。”
孟允安:“是。”
“唐婉玲……”孟天成的声音突然顿住,尾音消失。
孟允安低头看他的表情,但什么都看不出来。这个男人到了现在,还是撑着他那一份孤傲和自负。
“唐婉玲,”孟天成道,“帮我拟一份离婚协议吧。”
孟允安眼睫动了动,仍是说:“好。”
过了几秒,他补充:“有什么附加条件么?”
孟天成消瘦的身体坐在轮椅里,一向挺直的背脊微微弯曲,声音却平淡而不含一丝波动:
“北鸿河的那套房子给她吧。”
孟允安记下,道:“好的。”
“尽快拟好了给我带来吧。”孟天成淡淡道。
孟允安忍不住再次低头去看他,却见他神色仍旧平静。
孟允安深吸一口气,说:“嗯。”
“好了,你去忙吧,我累了。”孟天成目光没有移动分毫,看着远处奔跑的孩童,道:“能麻烦你帮我把护士叫过来吗?”
心中有激烈的情绪在翻涌,孟允安无法形容那是什么感觉。只是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心脏,让他喘一口气都十分困难。
“好……”孟允安最后应下一个字,迈出去的步伐却格外艰难。
走了两步,他回头看——孟天成一动未动,双手交叉放在膝上,脸上表情一如既往的威严肃穆。
孟允安转过头,沉默不语地来到护士面前,简单地吩咐了两句。
护士小跑到孟天成身边,弯腰询问了一下,然后推着轮椅住院大楼走。
擦身而过的时候,孟天成没有看孟允安,仍是那副表情静静地望着前方。
孟允安站在原地没动,一直看着护士推着孟天成进了大楼,才缓缓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