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

　　 贾环这边接到圣旨要宣他进宫面圣，那边贾府就送来了马匹，好在贾赦这个人别的是真不行，可偏偏在审时度势，讨好人这方面他是天生的机灵，与贾政这个自诩是天生的正人君子决计不同，毫无类似。

　　 其实也是笑话，贾赦能讨人欢心的本事是不小，却被名声带累，不能为人赏识，算是遗憾。而他这本事用在谁身上都好事，却偏偏不能用在他亲妈的身上，贾府老封君就是看他不顺眼，真是怎么也越不过去的门槛儿，让人心疼。

　　 而贾政其人因自诩正人君子，说话必称圣贤，做事必行正义，就连走路也要走正中间大路，可是他做的事儿就是没那么正的，亲近的人也都不怎么正，不过大多与他类似，都是说话必口称圣贤教训，做事必然要扯上正义，走路也得端端正正行大路，听闻别人家纳妾也要开口大骂一句：“行为不端！”可事实上他自己不也有姨娘？

　　 真是匪夷所思。

　　 贾赦与贾政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方就是如此了。

　　 两个人行为做事是不同，但是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来，且不说别的，贾府有什么事儿，肯定就得是他们俩有什么事儿啊！

　　 于是贾环这事儿就显得非常出挑了，而贾赦送马这事儿更是让整件事都显得略带怪诞了起来，旁人都知贾政是贾环的亲爹，可是干嘛送马的是贾赦呢？

　　 难不成贾政是死的？

　　 人人爱八卦，就算是王公大臣亦不能免俗。

　　 贾环就这样成了八卦中心。

　　 一来，贾环看起来很成才的样子，这才十二岁就中了秀才，还是案首，还能上战场杀倭寇，这才许多京中大户看来，这样的孩子即使是个庶子也要马上扔给嫡妻记上族谱算作嫡子的——许是在继承家业的时候越不过嫡子，但是在重视程度上必然不会比嫡子差多少。不然也还是那句话，难不成明明是大才子，就因为出身不好，皇帝就不用了？

　　 皇帝若是用了，那这人就不归爹妈管了？

　　 所以说，继承家业许有差别，但是真有大才，拦着不让出头的嫡母才是真叫人诟病的，只是一点，出头归出头，回到家里，仍旧低了嫡子一头是必然的，可是长辈也不至于偏心到让外人瞧出不对劲而来。

　　 然而贾政此时就心塞得要命。

　　 他就是给人瞧出来不对劲的那个。

　　 还是贾赦跟他争抢的结果。

　　 贾政狠劲咬了咬牙，与前来道喜的同僚作揖之后就回到自己办公的位置上慢慢拿了卷宗来看，旁人问他那出息的三儿子他也装聋作哑，只是一味谦虚，假装自己并没有很在意贾环做了什么。

　　 “有力出力，为君分忧，这乃是我等的分内之事，环儿这样去做是他应该的，当不得王大人夸赞。”贾政又摆出了他那假正经的嘴脸，说起话来满是谦虚，“只他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不过小立功勋，竟然讨巧，得了他伯父的好马，真是太不懂事了些！”

　　 贾政这边把事情圆过来本就不容易，可谁知贾赦却不给他这个机会，竟然在送马的时候也跟着贾环一路打马而行，送他到了臣子面圣之前须等着的地方保和殿，甚至自己都跟着进去，还见了不少熟人，打了招呼，又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叫这个世兄叫那个兄弟的，拍拍打打，让人家关照他这个侄子。

　　 大家见贾赦把贾环当亲儿子这么疼，也是觉得有趣，有人笑话他为人做嫁衣，也有人笑话他不懂事，可没有人再说他是个混账东西贪花好色了——贪花好色不过就是多买几个婢子，而他已经不是“混账”了，当然该是个提携子侄，关心后辈的好人了，与那些不爱子侄的人完全不同。

　　 世道怎么变，孝顺的孩子被夸是不变的，而真心疼爱孩子的长辈被赞誉也是不变的，比如触詟说，爱子当为其计长远，一味溺爱被人诟病，可是为后人铺路却是为人赞赏甚至赞美的，不然又哪里来的孟母三迁？

　　 于是，贾赦这一番做派就让这保和殿里等着的诸位大人上了心。

　　 时辰一到，贾环进去面圣，贾赦就出门又去转悠，转转悠悠的，他就转到了文荣巷——现如今他儿子都是秀才了，他当然也要进了文荣巷感受下士子风采，就算学不来什么文雅做派，学一点好听的词汇也是好的嘛！

　　 然后，他就听说文荣巷的束琴街上开了一家女学馆，上学的都是女学生，教课的也是女先生，非是高门大户的女儿家要学点儿东西也不容易，便有女先生开了这么家女学馆，学馆里不教女四书，只是教些写字认字算术，又教琴棋书画，只在让女儿家学一些实用的东西罢了。贾赦虽然不够聪慧，但却觉得这个学馆开得好，若不是只收女学生，再早开三十年，他是肯定要去读的！

　　 明明就是四书五经折磨人，偏偏说他不学无术，真是有病得很！

　　 贾赦骑着马，溜溜达达的远远就看见了女学馆的牌子，上面清清冷冷几个字：“丹若学馆”。丹若便是石榴花，这东西人见人爱，红如火，又结果石榴，多子多福之兆，让人喜欢，因此贾赦这时候才是真的觉得这开学馆的女先生实在是高妙得很，顿时心生敬畏，也没有什么坏心思，只觉得有趣儿了，便打马回了家去。

　　 这话，他是肯定要说给贾宝玉听的。

　　 瞧瞧人家，姑娘家都能开学馆，贾宝玉个傻孩子，怎么还只是知道吃吃吃玩玩玩呢？

　　 不求别的，只求贾宝玉出息一点儿，早早分家出去，把荣国府给他儿子留着，这才是要紧啊！

　　 贾赦哼着小曲儿，溜溜达达的回了荣国府去，却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很多朝臣的脑补之中变得十分高大上了，就差给他安上个全国最苦情嫡长子的头衔了。至于贾环，倒是在早朝的时候大夸特夸贾琏，又接受了靖和帝的赏赐，转而求了赏赐给他的同僚，并说自己新认了个兄弟，名叫包勇的，力气大脾气爆，许就没可能升迁了，求皇上怜惜，给他个百夫长坐坐，大约这辈子他也就只是个百夫长，最多是个千总了。

　　 这话说得靖和帝心里高兴，又听留下贾环让他讲怎么打倭寇的，也就知道原来包勇就是真当得一个“勇”字，眼见着倭寇上岸抢人，包勇竟然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就去打倭寇，虽然只是伤了几个人，却勇气十足，而因此人的确过于冲动，最多也就是千总还真没说错他——那包勇便是之前冲出去的卫士了。

　　 贾环哪里知道，这包勇之后本该是在兵营里被人排挤，又实在没有手艺傍身，最后自卖自身进了甄府做了强奴，后甄家败落，他该是被推荐进了贾府做护院的——现如今，有贾环这么一推，包勇哪里还用自卖自身，他又实在是个按照军功算得上是百夫长的人，因此圣人也没怎么在意，真就金口玉言的封了包勇做了百夫长，这下子他成了皇帝亲封百夫长，就算有人排挤他，他这位置也是坐稳了，撸不下来了。

　　 贾环还觉得挺高兴，又跟皇帝说了一些他在考试时候遇到的事情，再把倭寇一顿贬低，说得靖和帝十分快意，又听说他逼着倭寇下海捕鱼捉虾来“还债”，靖和帝就更快活了，恨不能自己也拿着棍子赶下几个倭寇岛海里去干活一般。

　　 于是，贾环这算是彻彻底底的在皇帝跟前挂了号。

　　 之前他又是捡漏了皇帝的保和师者印又是去做内应的，这都不算是什么大事儿，而现如今显然皇帝这时候才把他放到了眼里。

　　 “若是你来年能再中，翻过年去再中，”靖和帝一脸慈爱，“那我就让你那亲爹把你提上嫡子算了，免得你家里闹腾。”

　　 贾环忙起身行礼：“陛下，贾环本来还寻思着，不若就让贾环分家出去算了！且若是改了出身，那我哥哥怎么办？这可万万使不得的！”

　　 靖和帝一愣：“哦？为何？”

　　 贾环道：“圣上，宝玉无心仕途经济，却对女儿家最为怜爱喜欢，但毫无邪念，每日里只念叨说女儿家若不是被锁在内宅，那定然强过男人去，我寻思着，他这样的性子是肯定不能做什么官了，不然见人家女儿家受苦，他一定会去救的。至于经济，他也不在意，只是喜欢吟诗作对，又尤其喜欢画美人，他画的美人，如真人一般栩栩如生。以前他因自己的性子没少被人诟病，现如今瞧着，我倒是觉得他本就是这样的风流人物，是一等一的怜香惜玉的人，圣上，这样的人，若没有家产傍身，没有父母疼爱，没有兄弟照拂，是活不起的。而这样的人若是活不起了，便是圣上的损失。”

　　 靖和帝一愣，转而哈哈大笑了起来。

　　 可不就是损失嘛！

　　 贾宝玉是个妙人，是个怜香惜玉的神仙般的人物，他若是能活着，活得好，还有书画诗词传世，那就是说皇帝坐稳了江山才有这样的风流人物出现，这，是大好事。

　　 盛世出名士。

　　 靖和帝知道自己迟早得死，却想着死后是个明君，大明君。

　　 但想到贾环似乎有些委屈，靖和帝还是很讲道理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心下想着也着实不能让贾环吃亏太多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