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女人终于死了。有时候死亡岂非比活着更舒服?她身体蜷曲,一丝不挂,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红玫转身问道:“谁和我一起把她埋了?”
有人小声道:“现在外边全是日本人,出去不是找死吗?”
“是啊!女人埋不了,我们还要死”。有人应和道。
“这个女人真是傻子。她那么漂亮,也不怕别人把自己糟蹋了。”
“她如果真的善良就不会让女人出去。现在人死了才假做慈悲。真要脸!”
红玫再也不想听这帮人说话了。她拉起释心,三步并两步走到女人身前背起了她。红玫虽高,但却很瘦。女人至少比她重一倍。虽是这样,她仍咬牙走着。
她走了一会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哪里才能葬女人,便问道:“你知道哪里有田吗?”
“我没有走过这条路”。释心垂首道。他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红玫。离近了害怕尸体,离远了又害怕跟丢这位姐姐。
红玫突然笑道:“你说我做事是不是很糊涂,被那些人一气就什么也不顾了。”
释心认真道:“没有,你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善良的人千万不能做,别人会当你是傻子”。红玫叹气道。
“其实我也很讨厌那些人”。释心道:“那我们去哪里葬这位阿姨呢?”
红玫看到已将出谷,无奈地道:“出去再看吧!”
一出谷就有块麦田。释心欣喜道:“姐姐!那里可以葬阿姨!”
“我又不是瞎子!”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走过去将女人放下,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
秋日的原野不显萧索,反而有种粗犷刚烈之味。这种环境给红玫平添了几分野性。释心看着她瘦削修长的身影,心里不觉泛起一阵涟漪。
红玫伸了个懒腰道:“该开动了。”
她刚拿起铁掀,释心突然浑身一颤,瞬间流下泪来。
“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我去玩一会,就不帮你挖了”。释心说完便跑向了远处。
“我也没指望你挖呀?”
刚挖了几下,她已累得气喘吁吁。虽是这样,她仍努力挖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墓坑终于挖好。她一刻也没有休息,又将女人葬了进去。
这时她才发现释心仍坐在田埂上。他好像根本就没有移动过。
“他一定是想到自己亲人了”。红玫想。
她走过去把释心揽入自己怀中,柔声道:“从这里出去之后,我会照顾你的。人既然已经死了,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过了好一会,释心抬起头道:“我好恨!如果我已经长大,一定不会眼看着母亲和姐姐死的。”
“就算你已经长大了,也无可奈何。”
“我不信。如果我已经长大,一定会保护好她们的”。释心的眼里射出怒火,接着道:“我一定要报仇!就算自己死,也一定要报仇。”
“你可真是一个傻孩子。一个人倘若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红玫怜惜地看着释心的脸道。
她突然将唇贴到了释心唇上,用舌头舔着他的唇道:“姐姐的嘴香不香?”
释心的心‘砰砰’直跳,低着头说不出一句话。
旗台旁围着极多人,台上站着一个日本军官和他的翻译。红玫不屑看这些人,带着释心径直回了宿舍。
只听日本军官说一句,翻译和一句。日本军官的声音沉稳阳刚,翻译的声音却沙哑阿谀。
“这里是不允许窝藏军人的。这些睡在军人旁边的人就是大家的榜样!”
翻译一说完,就是几声枪响和人跌倒的声音。释心的灵魂再一次被击出了天灵盖。
“我们日本人既然占领了这个城市,就会认真管理的。希望大家明白我们的苦心。我们的目的不是侵略中国,而是管理中国,促进中国的工业化,建立‘东亚共荣圈’,使之能够于欧美抗衡。”
“我们日本是东亚第一个进入工业化的国家,也是东亚第一强国。按照我们日本文化讲:父亲在家庭中要担负起促进家庭繁荣的责任;族长在家族中要担负起促进家族繁荣的责任。在东亚,我们日本人要担负起的正是这种责任。这是一种伟大的,需要被大家理解认可的责任。大家可能不明白我们的苦心,但我们的确是一番好意。或许是文化和认知的不同,才造成了如今这种尴尬的局面。无论如何,日本一定不会抛弃中国和朝鲜。我们要的是共同进步,共同繁荣。”
听到军官的话,红玫感到恶心。她竟真的吐了出来。一进宿舍楼,她看到几个膀大腰圆的女人正带着许多看起来精神不太好的女人往楼上走。
一个女人一边走,一边说道:“我们怕大家会伤害别人,所以不得已要把大家隔离起来。”
“早上八点我给大家开门,晚八点我上来给大家关门。大家看开点。死人已经死了,但活人却还要活”。女人说着用手抹起眼泪来。许多女人也开始用手抹眼泪。
一个扎着两根大麻花辫的女人抱着铺盖,提着包,又拿着脸盆。她的脸盆突然掉了下来,毛巾、牙缸、洗发液,沐浴露洒了一地。红玫和释心马上给她捡了起来。
“谢谢你了”。女人微笑道。她伸出手想把脸盆拿回去。
“不用谢。我帮你把脸盆送上去吧!”
“那怎么好意思”?女人夹声道。
“没事。反正在这里不是吃就是睡”。红玫爽朗地笑道。
“呵呵”。女人见红玫脾气不错,便不再多言。
胖女人把她们带到了四楼。一上四楼,红玫就看见外国女人在给三个日本兵开门。她不禁好奇门后是什么?释心一看到日本人,吓得面色惨白。当他看见日本兵手中的斧头时,紧紧抱住了红玫的手臂。
红玫一放下女人的脸盆就跑了出来。外国女人还没有把那扇门打开。她又换了一把钥匙,手在不停发颤。一个看似级别稍高的日本兵猛地甩了女人一巴掌。女人秋叶般跌坐到了地上。她用手捂脸,忿恨地看着这些人。一个留着小胡子的日本兵举起斧头要砍门,女人眼里露出恐惧之色。军官挥手制止了他。
日本兵走后,红玫扶起了女人。女人感激地看了红玫一眼。她的眼里有难言的坚定无畏。
下楼时红玫悄声道:“那里边可能藏着军人呢!”
“是啊!我也感觉是军人”!释心兴奋地道。他的眼神瞬而变得暗淡:“我在家的时候看见了许多逃兵。他们慌得踩死了同伴。”
“当兵的当然也有好有坏。”
“可是士兵不都应该非常勇敢吗”?释心认真地道。
“士兵也是人啊!他们也会笑,会哭,会恐惧。当然也会怕死。日本兵也不全是坏的。”
听到红玫的话,释心突然想起那个放了自己的日本兵。他觉得红玫的话似乎有些道理,但他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一定是杀人杀得太累了!这样想时,他猛然拳击上墙。
“你怎么了”?红玫关心地问道。
“他们全是混蛋!全该去死”!释心哭着道。
“好!好”!红玫蹲下身,擦着释心的泪道:“他们全该去死!”
“现在宿舍的人或许会少点吧?”
释心叹气道:“我觉得人或许更多。”
“小鬼!不要瞎说”!红玫扭了一下释心的脸道:“别你一说,人立马就多了!”
红玫慢慢走到宿舍门口,探身道:“这破房子!晚上平躺着恐怕都会被挤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