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早饭,红玫踱到了旁边的屋子里。
墙上是日本的太阳旗。旗旁边还有一副对联,写得是‘绝海行军归国日,铁衣袖里裹芳芽’。横批为‘精忠报国’。旗下有一张桌子。桌子上的瓶里插着樱花。按理说樱花早已凋谢了,可这瓶樱花却正盛放,看来正如武士般坚强。
红玫道:“这花很好看,是什么花呢?”
“樱花。樱花虽美,花期却极短。日本用樱花的早凋比拟武士不吝生命为国捐躯”。军官凝视樱花,眼神那般庄重。
红玫轻蔑道:“武士可真傻啊!生命是最珍贵的,为君捐躯岂非愚蠢以极?”
军官郑重道:“天皇是武士的终极信仰。人为信仰而死难道不是一种荣耀吗?”
“信仰?信仰难道能当饭吃吗”?红玫看着瓶里的樱花道:“吃饭睡觉才是最重要的。生命的可贵在于它不可重复。轻视自己的生命和伤害别人的生命是最可耻的。”
红玫环视屋子,指着佛龛道:“佛龛里不应该是佛像吗?怎么是一个盒子?”
“哦,那是我弟弟的骨灰盒。他在瀛洲战役中一只胳膊被炸飞,却还英勇杀敌,最后血尽而死”。军官看着骨灰盒,回忆那场惨烈的战役。
瀛洲之外是一道峡谷。八路军先是滚石和火箭,后又冲下山坡展开了白刃战。日军只有五六百人,八路军却有一千多。他们寡不敌众,几乎全军覆没。
“你弟弟真是个勇敢的人啊”!红玫不禁赞道。
看着满屋子的书,她又问道:“这都是些什么书呢?”
“历史、哲学、文化、散文,小说等等。”
“难道你都看完了吗”?红玫惊讶地问道。
“当然看完了”。军官笑道。
“我不信”。红玫道:“那这本书讲了什么?”
“这是川端康成的《雪国》:一个男人去雪国找他的情人驹子,路上邂逅了叶子。最后叶子死了,男人返回了东京。”
“嗯。每一本小说都是一个世界。我如果识字的话兴许也会喜欢读书的”。红玫看着书的封面道。
“要不我给你读吧”?军官温柔地道。
“不行,我不听日本人读”。红玫把书放回书架道。
她在书屋里转了几圈,挑了书架最底层的一本厚书道:“这本书你一定不知道。”
军官接过书,吹掉上面的尘土笑道:“这本书我初中就看过了。它是关于日本历史的书。绳纹时代、佛教东传、丰臣秀吉,明治维新等等都讲到了。”
“哼!反正我不识字,你就算骗我我也不知道”。她生气地走回客厅,不愿再看他一眼。
看着她的倩影,军官不由得笑了。她简直和孩子一样善变:“要不看电影吧?今天沟口健二的《雨月物语》首映。”
“好的。工作的时候每天睡觉、逛街,喝酒,也没有看过几部电影”。红玫打开电视机道。
故事发生在日本战国时期。两对夫妇在农村生活。其中一个男人烧好了瓷器准备上街去卖,另一个男人想去当武士飞黄腾达。跟来的男人阴差阳错地当了军官,可他的妻子沦为了娼妓。另一个男人被女鬼所迷,他的妻子被浪人杀害。结局是另一对夫妇和这个男人重又回到了乡村。
当结局女人的声音响起时,红玫早已哭得泣不成声。
她啜泣道:“如果他们能甘于贫穷,男人的妻子就不会死;另一个男人的妻子也不会沦为娼妓。”
“可谁没有欲望呢”?军官看着红玫鼻尖的泪道:“如果有机会享乐,恐怕连傻子也不会甘于贫穷。”
“也对,倘若一天没有酒,没有香水,我一定活不下去”。红玫依旧在啜泣:“可我真的讨厌世间的悲惨,讨厌这个世界呢!”
军官本想抱住她,让她在自己怀里哭一会。可他知道红玫一定会骂自己,便只是静静地看她流泪。
隔了半晌,红玫打开纸隔扇。一股冷风吹到她的脸上,她觉得无比爽利。
她欣喜道:“下雪了呢!这是今年的初雪。”
院里铺了薄薄的雪。她精灵般在雪地上舞蹈起来。她穿得恰是一件白色的旗袍,犹如白雪般素雅美丽。
军官也不知看过多少美女跳舞,可真正令他动心的只有这次。他觉得她就像玫瑰一样有一种惊人的魅力。
红玫突然跑过来道:“你可不可以给我几件棉衣?我要给释心。”
“释心”?军官皱眉道:“释心是谁?”
“释心就是我在安全区认识的一个男孩。他的母亲和姐姐都被你们日本人杀死了。你们可真坏啊!”
军官低下头。隔了半晌,他抬起头道:“我这里没有棉衣。我们去朋友家拿,再顺便给释心带些吃的。”
“好的”。红玫微笑着道:“有了棉衣,他就不会冷了。”
街上已没有了尸体和血迹,但仍是瓦砾遍地,墙体焦黑。就连新街口的高楼也被炸得不成样子。
到了一处残楼旁,红玫突然道:“先停一下!”
军官料想到这是红玫工作的地方,便将车停下。
这里本是南京最大的夜总会,可如今也只是砖块断壁而已。
红玫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自然是有深厚感情的。她指着碎砖流泪道:“看看你们做得好事。”
她忽然看见一只手被压在碎砖下。吸引她的并不是这只手,而是手上的翡翠戒指。这里能戴起翡翠戒指的人并不多,她的好友就是其中一个。红玫并没有惊讶,她将砖块一块块扔开。军官也蹲下帮起忙来。
红玫狠狠把他推到地上,颤声道:“不用你帮忙。”
军官重又蹲下捡起碎砖来。也不知怎得,红玫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尸体的脸渐渐显露出来。果然是红玫的好友。她的头骨已碎裂,脸像放在碎石上的面片一样不成样子。
红玫抱起尸体,轻抚着她的脸,啜泣着道:“她生前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孩,连只蚂蚁都舍不得伤害”。她突然激动道:“你看!你看她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说着竟脆生生地掴了军官一掌。军官没有生气,只是轻轻搂住她,手放在她温热的背上,让她在自己怀里哭泣。
红玫虽憎恨日本人,但这时却对他升起一种异样的情感。她早已习惯了寂寞孤独,没想到自己还会有普通人的感情。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抬起头道:“我们走吧!”
“咱们把尸体抬到车上,一会葬了她。”
在车上,红玫一直抱着她。她的眼泪一滴滴落到她的脸上。军官在后视镜里看着红玫,不觉也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