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二章

　　 在一家生意冷清的奶茶店里, 掘千绘背着小包走进来。

　　 她拉开椅子，坐到了永近英良对面。

　　 掘千绘是被永近英良的电话约出来的, 要是换一个人肯定会心虚，前一脚潜入别人的老家查探，后一脚就被人抓住了行踪。但是她并不受常人的伦理道德约束, 通常是受到好奇心驱使而做“坏事”的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万物平等主义者。

　　 人类与喰种，猫与狗，鸟与鱼，皆是同样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存在。

　　 她纯粹的为自己活着，追逐本能地活着。

　　 这一点, 是她与永近英良最大的不同之处, 永近英良的目光不会停留在那些可以被照相机留下的风景人物上, 他看到的只有他从小到大执念所系的人。

　　 为了这个人, 再努力一点, 做得更好一点……便是他的愿望。

　　 比起随波逐流, 他更愿意主动去改变。

　　 “掘学姐, 喝奶茶吗？”

　　 “喜欢巴菲。”

　　 “抱歉, 这家奶茶店很小, 只能请得起奶茶和鲷鱼烧了。”

　　 永近英良点了两杯奶茶，一杯是咖啡牛奶, 一杯是掘千绘能接受的热巧克力，最后是一碟四个的红豆鲷鱼烧。

　　 掘千绘眨了眨眼，永近君就是这样的人, 无论开始是怎样的，结果一定是对方做出决定的那个答案。小到简单的饮品甜点，大到金木君与月山君的未来。

　　 真是一个……连她都看不透的人。

　　 为了打开聊天话题，永近英良提起她的爱好，好奇道：“掘学姐还是天天挂着照相机，喜欢拍照啊，这种事情不会厌烦吗？”

　　 掘千绘说道：“不会噢。”

　　 她摩挲着自己的相机，看似普通，实际上安装了昂贵的镜头。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值得我去赞叹的‘美’呢。”

　　 “嗯。”

　　 永近英良也笑着承认了这一点。

　　 身为人类，掘千绘是他接触到的最能和自己聊天的人，虽然……也经常聊着聊着就聊死了话题，变成了照片爱好者对侦探迷的各种安利。

　　 “话归正题，掘学姐能放弃探寻我的事情吗？”永近英良有点头痛，被掘千绘盯上了的人通常难逃尾随与盯梢，“我知道月山学长喜欢吃醋，对我严防死守，但是我和金木仍然是朋友，最近也是忙着帮金木处理CCG的事情。”

　　 掘千绘理解地点头，说道：“嗯，永近君是个单身二十四年的好男人。”

　　 永近英良：“……”

　　 从简单的打趣里，他没有忽略那一丝仿佛看破了他的感情的意思。

　　 他的笑容收敛：“掘学姐，想嘲笑就嘲笑吧，我也不是不能接受的……反正我目前是没办法喜欢上哪个女孩子了。”

　　 掘千绘见他这么光棍的坦白，红色的眸子里闪过一抹惊讶。

　　 “你对金木君也太好了。”

　　 为了金木研的幸福，宁愿促使他与别人在一起。

　　 见永近英良的眼中毫无阴翳，开朗阳光，她确定永近英良对月山习没有任何怨气，似乎只要金木研幸福，他就能接受对方与月山习生活一辈子。

　　 何等的喜爱之情……何等的偏执。

　　 “你偏执得丝毫不亚于月山君呢，把一个人的存在凌驾于自己之上。”掘千绘细不可闻的随口一说，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到，喝了一口奶茶。普通奶茶店的劣质热巧克力就像是放了糖精般难喝，她将就着也能当作饮品喝掉。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喜爱物质享受的人，没冤大头的时候，节约一下也无所谓。

　　 “永近君，我代替我那多金又憔悴了一点的雇主问一句。”掘千绘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每天住到和修邸是为什么？”

　　 永近英良了然地答道：“是为了就近帮助金木，而且金木也不放心我的安全，我住到和修邸多少能够避免被小丑和V的人袭击。”

　　 掘千绘拿起了录音笔，淡定地记录下永近英良的回答。

　　 下一刻。

　　 她问道：“你跟金木君告白了吗？”

　　 永近英良的脸色一僵，干笑道：“这种事情……不在问题范围之内吧。”

　　 掘千绘的背后仿佛有恶魔的尾巴在摇晃。

　　 “是吗？”

　　 不说的话，继续调查。

　　 “好吧……我说，我告白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哇。”

　　 “掘学姐，你的惊讶很让人无力。”

　　 “很假吗？那我就不惊讶了，如果金木君接受了你，也就没有月山君什么事了，不过永近君阻止月山君联系金木君又是为了什么？”

　　 掘千绘的声音很有特色，透着娃娃音的稚气，容易让人忽略她说的内容。

　　 永近英良也是听到后半句才反应过来。

　　 “你误会了，我没有阻止。”

　　 “哦。”

　　 掘千绘的双眸注视着对面的金发青年，“CCG最年轻有为的二等搜查官，兼总议长助理秘书，按照你和金木君的相处时间与以往的情况来看，月山君要是屡次联系金木君被拒绝，你会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提出约会的建议。”

　　 她的口中吐出了一句话。

　　 “可是这一次，你的建议是——不用见月山习，适当保持距离吗？”

　　 “……”

　　 永近英良的瞳孔无波，笑意未深入眼底就被吞没了。

　　 “掘学姐，为什么这么猜呢？”

　　 “因为，月山君见不到金木君啊，本该保持距离的你却进一步靠近了金木君，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奇怪到我不得不怀疑永近君——”

　　 掘千绘满不在乎的表情突然一变，眉头皱起，声音变得艰涩起来。

　　 “永、近君……”

　　 “你……喜欢的……到底是谁？”

　　 一时间，很多心里布满迷雾的地方被吹开。

　　 金木研至少有三重人格，入学东大前温和软弱的黑发少年，入学东大后中途变成白发的独眼蜈蚣，以及失忆后被重新塑造的和修研。

　　 假如……连高中时期的黑发少年也不是最初的金木研呢？

　　 “我都喜欢啊。”

　　 永近英良清亮的声线在奶茶店响起。

　　 他放下了手中的奶茶，“无论是腼腆的金木，冷漠的金木，还是高傲的金木……他们都是源于同一个人，这个人曾经是班上最孤僻的男孩，只有我一个人试图去接近，并且发现了对方心中接近脆弱的温柔。”

　　 “我想成为他心中的光，小时候想的也是带他一起开心地玩，但是他终究是选择了一段漫长的黑暗，留下我在外面困惑地看着他多变的性格。”

　　 “一次又一次，新诞生的人格崩溃了。”

　　 “他们对我哭泣，妈妈死了，爸爸的书籍被姨妈丢去了废品站，姨妈从温柔变得尖酸刻薄，表弟不怎么搭理他……”

　　 永近英良深吸一口气，眼神有些痛惜，“我陪他度过夜晚，看他在流泪中恢复孤僻沉默，我陪他去废品站找回书籍，看他眼中一闪而逝地晃过欣喜，在浅岗家不给他准备饭菜的时候，我带他回自己家，跟他一起吃饭。”

　　 “然后我就明白了，他消失的原因是什么，分裂人格的目的又是什么……”

　　 “所有的人格，都是为了适应这个世界，为了看到幸福……不够温柔，他就变得温柔一些，不够合群，他就变得软弱一些，他把自己变得面目全非，活在母亲的教育下，却还是受到了这个世界的伤害。”

　　 “这些人格都是各有残缺的，比如大学开学前的金木，他之所以会在开学典礼前生病昏厥，也是由于身体的虚弱和喰种的饥饿。”

　　 “我最开始并不知道金木是喰种，当我知道的越多，我就越明白——这样的他们，注定得不到幸福。”

　　 金木研作为“人类”是必死无疑的。

　　 缺乏保护自己的力量，无法正视自己的身份，只会在饥饿之中走向灭亡。

　　 即便强行让金木研作为“喰种”活下去，失去了内心的坚持，金木研只能在人类与喰种的立场之中痛苦挣扎，无法割舍人类的亲朋好友，也无法割舍喰种的同伴。

　　 【他会死的。】

　　 永近英良清楚地知道，这个世界容不下左右摇摆。

　　 “要么学会有马先生的掠夺，让其他人无法伤害自己，要么学习高槻老师的革命，把一切不适合自己的砸碎，重建能让自己幸福的规则！”

　　 他的瞳孔理智地看待整个社会，剖析着金木研的每个人格弱点。

　　 “和修研只能掌控和修家与CCG，另一个金木只能配合他做得更好，却无法完全把人类与喰种的势力纳入手中，仇恨阻碍了他们真正的自由，连总议长的位置都因为局势动荡，导致他们无法在第一时间得到。”

　　 “当和修之王与独眼之王同为一人的时候——”

　　 “这才是‘和平’啊。”

　　 传说中死神掌控生与死的审判，所以被人敬畏恐惧。

　　 如果能掌握黑白……

　　 善恶就变得毫无意义，只手遮天，仅仅需要看天平两端加怎样的砝码才能维持平衡。

　　 永近英良看着跌倒在地上昏厥过去的掘千绘，金木如今是主人格的事情不适合被月山习知道，而他没有威胁掘千绘的砝码，只能如此。热巧克力里放了一定剂量的神经毒素，确保对方接下来一个字也无法对外说出去。

　　 他的防备果然没有错，掘千绘是第一个认为他有问题，最接近真相的人。

　　 对方坚持要听完他的话。

　　 “掘学姐，我对你用的是最新的神经毒素，暂时没有任何解毒剂，你追寻秘密的代价，就是你接下来会失去意识，成为一个植物人。”

　　 “当然，我已经对你手下留情了，请你谅解。”

　　 “等一切尘埃落定后，我会想办法唤醒你的，和修家的医疗水平还是很高的，只不过那个时候可能就是五到十年后了……”

　　 永近英良把奶茶喝完，站起身走过去，拿走了她的录音笔和手机。

　　 他最后看了意识模糊的红发女孩一眼——

　　 “谢谢你的信任。”

　　 “只是……你没有看懂我。”

　　 说完，金发青年转身离去，返回CCG去处理总议长的工作。

　　 奶茶店里的人从外面走进来，拨打电话，医院的救护车快速到来，送走了掘千绘。

　　 如无意外，掘千绘在医院里会躺到变革结束。

　　 翌日。

　　 二月一日，总议长之名落实下来。

　　 本该改名为“和修研吉”的暗金，没有一丁点改名的欲/望，永近英良也没有催促他改名，而是每天都捉急地想让暗金多看一些文件。

　　 “金木，你不能把你的工作都交给我啊！”

　　 永近英良想要抱头痛哭。

　　 自己唤醒了金木，却没有唤醒对方的斗志，导致金木沉迷养女儿无可自拔。

　　 哪怕被女儿尿了一身也不会发火。

　　 虽然永近英良忙碌得厉害，但是他真真切切地给予暗金一片平静的生活，不用为柴米油盐烦心，需要考虑的事情变成了人类与喰种的社会矛盾。

　　 暗金淡漠地说道：“看着就犯困。”

　　 永近英良很想抓住他的肩膀摇晃，“拿出你吸收知识的学神精神啊！”

　　 暗金困惑：“有这种东西吗？就像英看课本，不也犯困？”

　　 永近英良泪流满面：“但我也考上了东大。”

　　 为了金木，他拼了半条命上了东大，却比不过对方看看书就能懂的能力。

　　 “很厉害。”暗金语气泛泛地夸道，显然言不由衷，而后，他坐在椅子上看着女儿把脑袋钻进他的衣袖里，湿漉漉的鼻子贴着他的手腕。

　　 将近两个月大的孩子正是对世界充满好奇的时候，听力发育成熟，视力能够看见几米外的东西，而且非常喜欢黑白的图案。

　　 暗金身上的黑纹付羽织，就给了孩子极大的亲近感。

　　 “乖……别用嘴巴含我手指，不卫生。”他抽出手指一看，指尖都是湿润的口水，刚才被女儿反射性地含入了嘴里吮/吸。

　　 被纯洁的新生命这样依恋，暗金冷漠麻木的心都软了下来。

　　 再去看眼巴巴的英，他的嘴角有了一丝弧度，微微翘起。纯黑的发色与眸色，搭配白皙的皮肤，让他有一种冲突感强烈的惊艳的美丽。

　　 这一个笑容，足以打破孤寂倦怠的感觉。

　　 永近英良觉得自己满足了。

　　 他想要金木得到的就是这样的幸福啊，简简单单，没有任何人能破坏。

　　 “金木，你的人格分裂情况好些了吗？”永近英良想到接下来的计划，不得不询问金木，他一直希望对方可以彻底治愈精神问题。

　　 “你问这个做什么。”暗金平淡地回答。

　　 “我想让你健健康康地活下去。”永近英良说到后面，声音低落了几分，“你分裂人格本来就对自己的精神状况不好，加重了你孤僻厌世的性格，要是你能够融合每个阶段的你，我也就能放心地看着你和月山家、忍足家接触了。”

　　 暗金身上到底是少了一些人情味，只有相关的记忆，没有切身的社会经验。

　　 他远离这个世界太久了。

　　 要回归，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融合人格，体会他们的感情。

　　 暗金听着永近英良的絮絮叨叨，感应了一下精神世界里的五个人格，两个幼金和黑发少年全是他分裂出来的产物，想要收回只在一念之间。唯有白发的金木研与和修研在他的掌控之外，只能强行吞噬，无法正常融合。

　　 虽然他可以在吞噬之后，再分裂出一个和修研，但是想必对方也是不乐意的。

　　 至于白发的金木研——

　　 暗金稍稍走神，想到那个来自平行时空的人格。

　　 他按住胸口，薄薄的肌肉与肋骨之下，有一颗非人的心脏在沉稳地跳动。而他的身躯内隐藏着一个除了他以外，谁也无法触及的地方。

　　 那里，是纯粹的黑暗与绝望，远超五万亡魂带来的负面情绪。

　　 “金木，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他对自己一向是淡薄冷情的，亲近白发的金木研也是因为从对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绝望的结局。

　　 英不能死。

　　 他承受不了这种结果。

　　 姑且看一看，英口中所谓的“幸福”到底有没有吧。

　　 暗金想通了一些事，在永近英良惊喜的目光下说道：“我可以融合人格。”

　　 精神世界里，他身上的锁链一截截断裂，脚下黑色的冥河变成了地狱岩浆，隔开了现实与虚幻，他心底的渴望使冰冷刺骨的水变成了炙热的熔岩。

　　 那是能够吞没地狱与人间的熔岩！

　　 岸边，次人格的黑金承受不住压力，半跪在地上，感觉有些喘不过气。

　　 两个幼金更是瑟瑟发抖，体会到了主人格苏醒的恐怖。

　　 和修研站到了两个幼金前面，手臂揽住了少年体型的黑金，第一时间挡住了熔岩带来的滚滚热浪。他的大海神社世界从虚空之中流淌出大量海水，与熔岩分界，蒸发出浓浓的白雾，险之又险的让赤红的熔岩没有侵蚀到他们的立足之地。

　　 彼岸花的世界没了，但是还有他的精神世界。

　　 黑金被热浪席卷全身，气喘吁吁，一阵心惊肉跳。随后，他发现和修研放在他腰部的手在轻抚，紧张的情绪立刻被酥麻一片的腰部击败了。

　　 一下子没站稳，他软在了对方怀里。

　　 他忍不住脸颊通红，唾弃对方受限于精神世界还占便宜的行为。

　　 【和修研！】

　　 【别怕，有我在。】

　　 【……】

　　 谁担心这个了！

　　 黑金的内心抓狂，在所有性格保守的金木研里，和修研就是一股泥石流！

　　 和修研的情绪没有表现得那么轻松，眼神冷凝地看着主人格。主人格的任何情绪都能影响到精神世界，而冥河变成熔浆的画面，无疑是证明对方做出了某种决定。

　　 这对于他们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主人格对这具身体的掌控权，比他想象中还要强，他一个人没办法打破主人格的限制，除非陷入精神世界深处的金木和他联手！

　　 外界，总议长办公室。

　　 “给我看看，你说的幸福吧。”

　　 暗金朝永近英良伸出手，黑如墨色的眼眸不再是死寂一片。

　　 他是渴望幸福的。

　　 每一个人格都在为此而努力。

　　 为了得到能够拯救灵魂的幸福，他甘愿死在这个真实而残酷的世界上。

　　 永近英良想握住他的手，然而暗金怀里的孩子突然哇哇哭了起来，惊得暗金收回了手，以为不小心让她撞到了座位的扶手。

　　 “是硌到肉了，还是饿了？”

　　 暗金揉了揉女儿的小手和后脑勺，把她又哄得无意识咧嘴笑了起来。

　　 孩子蹭着父亲的胸腹，这么小就懂得撒娇。

　　 办公桌前。

　　 永近英良无奈地看着这对父女，眼中泛起暖意，他把没能握住暗金的手放下，拍了拍办公桌上厚厚一沓的文件。

　　 “记得工作，你要养家糊口啊！”

　　 你只是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吧，现在找到了吗？金木。

　　 我们的人生还长着呢……

　　 在这么想着的同时，永近英良用理智压下了心底的那一丝内疚。只要金木融合了所有的人格，所有的金木就是一个金木了，他就能全心全意的对金木好了。

　　 他会给金木一个再也不让他受到伤害的世界。

　　 夜晚，和修邸。

　　 永近英良从一间空置的客房里走出来，来到内宅二楼的阳台上。他趴在阳台的栏杆上，手机放在耳边，接听合作者的电话。

　　 旧多二福轻佻的声线从手机里传出，就像是在耳边吐息的毒蛇。

　　 “你什么时候履行承诺呢，稻草人。”

　　 “很快。”

　　 “好，我等待阁下的佳音，别忘了……小丑能帮你，也能让你付出代价。”

　　 “我知道，不会毁约的。”

　　 “呵。”

　　 一声嗤笑，不知是在嘲笑永近英良，还是在为未来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