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章

　　 精神世界深处。

　　 与主人格对抗而狂暴的和修之龙也陷入了沉睡。

　　 他抱着金木研, 像是放弃了反抗，安静地等着主人格来吞噬他们的那一天。

　　 金木研与他的身体相拥时, 能奇异地感觉到自己仿佛被补全了什么，对方身上偶尔浮现出的一两个光点会钻入他的皮肤下。有一部分属于他、又不属于他的东西填补着他的心灵，拂去了一部分封闭住心灵的尘埃。

　　 这个人……是他的半身。

　　 自己可以绝望地死去, 偿还借用身体的代价，而对方又该怎么办？

　　 他如此想到。

　　 虚空之中，永近英良的声音怀着笑意出现，“你动摇了。”

　　 金木研微微抱紧了和修研，沙哑道：“没有。”

　　 这个世界的英不希望他活下去，主人格也拥有了一个可以陪伴他的女儿, 他这样的外来者沉睡在精神世界深处, 直到消亡就可以了。

　　 破坏主人格来之不易的幸福……这样的事情, 他做不到。

　　 因为――

　　 那也是“金木研”啊！

　　 在万千世界, 无尽可能之中, 幸福对他们而言是如此渺茫而微弱的希望。

　　 永近英良盘坐在虚空, 金发永远是记忆中最亮眼的颜色。

　　 “金木, 可是我也希望你能够幸福。”

　　 “……我曾经幸福过, 就可以了, 在这场重生的梦醒来前，我得到过亲情、爱情、友情……这已经比上一辈子幸福很多了。”

　　 说着这样的话, 金木研脸上多出身处于梦境之中的幸福神色。

　　 东大。

　　 忍足家。

　　 月山家。

　　 古董咖啡厅，等等。

　　 他上辈子救不了的芳村店长和店员，成功避开一劫, 他想要保护的英，也扭转了牺牲自己救他的命运。就连这辈子没有怎么接触过的西尾学长和西野学姐，也因为学校的不同，使得月山习没有把威胁的爪子伸向西野学姐。

　　 他们都平安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遭受劫难。

　　 这样就足够了。

　　 “虽然听你这么说好像很幸福，但是你的眼睛里――”永近英良指着他，一针见血地说道，“写着的不止是幸福啊。”

　　 那满满的悲哀与温柔之下的不舍，是金木研对这个世界的眷恋。

　　 永近英良放弃盘坐的姿势，站起身走过来，满脸恨其不争，“口口声声说着想要为他人而死，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神色呢？”

　　 金木研平静道：“什么神色？”

　　 永近英良蹲在了他面前，说道：“救救我，救救我啊。再拉我一把，让我不要在绝望之中窒息，我想去看一眼这个世界上重要的人……”

　　 忽而他笑得见牙不见眼，“金木，你这个自欺欺人的大笨蛋！”

　　 连自己想活着的愿望都听不见。

　　 霎那间，金木研的心头仿佛被重重一敲，胸腔发闷，被这个世界伤害到的伤口，撕开了结痂的毒瘤，流出了滚烫的血液。

　　 他避开了英的双眼，“才没有呢。”

　　 永近英良啧啧地说道：“啧啧，现在说谎连托下巴都不托了，你进步了呢。”

　　 金木研的脸皮有些发烫。

　　 原来自己说谎托下巴的举动，英一看就知道啊。

　　 “看你脸皮这么薄，我别的也不刺激你了。”永近英良狡猾地说道，“马上就是情人节了，月山习怎么说也会来见你一面，到时候他要是和另一个你约会，或者亲密接触，你该怎么办啊，金木？”

　　 他逐一把约会可能有的举动说了出来，“首先，情人节肯定少不了巧克力和玫瑰花，然后按照月山先生的习惯，少不了――”

　　 “牵手？”

　　 金木研：“……”

　　 “约会？”

　　 金木研：“……”

　　 “接吻？”

　　 金木研尽量绷紧脸色，无动于衷。

　　 “上床？”

　　 顿时，金木研的胸口更闷了。

　　 “在上床前，肯定要来一个火辣辣的法式舌吻――噗！好了，不逗你了。”

　　 永近英良大笑出声，揉了揉笑疼了的腹部，一本正经地看着金木，“这些仅仅是猜测，然而你被主人格吞噬后，性格和感情都可能被他继承，到时候就不止是这些简单的举动了，我只问你――你忍受得了这样的未来吗？”

　　 “他是你的啊，金木。”

　　 “唯一追逐你的人格，唯一爱着你的任何姿态和性格的人啊。”

　　 “你舍得放手吗？”

　　 他又加重了一段称得上现实的话，“你有没有考虑过，万一主人格不喜欢他呢？月山家对和修家就是一个‘多余的存在’，没有你的爱作为调和，月山家最好的下场也是被和修家吞并，从此再无‘月山’。”

　　 金木研定定地看着永近英良，双眸无神，似乎遭到了打击。

　　 永近英良：“？”

　　 金木研喃道：“英，你分析得好……可怕。”

　　 永近英良笑容阳光得可以普照大地，黑气冒出，“哎呀，你在说什么？我是不是听错了，居然被傻傻的金木说我可怕？”

　　 和故友之间的交谈，总算让金木研有了过去和他打打闹闹时的心情。

　　 “是我说错了，英一点都不可怕。”金木研忍住眼底怀念带来的泪意，“你能在这个世界为了主人格做到什么地步，就能为我做到什么地步……对不起，是我总是一次又一次的让你在背后为我操心，连累你这么多年来一个女朋友都没有。”

　　 永近英良嘴角抽搐，“你最后一句话就扎心了。”

　　 金木研说道：“我说的是实话。”

　　 永近英良叹气，实话最可恨啊，金木！

　　 “你就没有想过……”他犹豫了刹那，坦然地说出口，“我喜欢你？”

　　 金木研仿佛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目光被湿气温润了不少。

　　 “嗯，那我会很开心。”

　　 “然后呢。”

　　 “英，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想让你看见我最光明的一面，却无颜让你看见我肮脏丑陋的一面，如果我一直是人类……就好了。”

　　 “啊……是这样啊……”

　　 永近英良垂下头，再次抬起头，有泪水在他的隐忍中流得满脸都是。“实在抱歉啊，我就算知道自己是一道幻影，也无法克制住自己的感情……”

　　 “我相信……呐，我相信……金木！”

　　 “英……”

　　 “总有一个世界，我们都是人类，你身边一直有我，而我们会在一起。”

　　 “……”

　　 金木研怔怔地望着他，呼吸发颤，努力闭了闭眼。

　　 他坐起身回答英的话。

　　 “嗯！”

　　 有无数的世界，就有无数的可能，或许有一个世界他会得到由英带给他的幸福。

　　 永近英良的身影陡然破碎，如同失去了感情支撑的幻影。

　　 一双平凡但明亮的褐色眸子永远看着他。

　　 “金木。”

　　 “活下去。”

　　 “你可以为了另一个我而死，也请你为了这个我而活。”

　　 他的头低下，越过和修研，吧唧一声，亲了金木研被雪白的发丝遮盖的额头一口。

　　 “我是那么的喜欢你啊。”

　　 温柔的金木。

　　 “我最好的朋友。”

　　 永远会对他喊“英”的这个人。

　　 “我临别的愿望――你愿意为我实现吗？”

　　 在所有人喜欢完美无缺的宝石的时候，永近英良喜欢的是在地上滚了一圈的玻璃珠，只要洗干净了灰尘，在阳光下还是那么闪闪发亮。

　　 永近英良完全没有等金木回答，挥了挥手，笑嘻嘻地消失了。

　　 这是他最了解金木的地方了。

　　 而他。

　　 也永远不会在“活着”的时候，让金木难堪纠结，所有金木不希望看见的，他都会藏起来，这一次算是他这道幻影破例了。

　　 “英，你又不是死了，跑什么啊。”

　　 原地，金木研为他故意丢下问题，撒腿就跑的行为破涕而笑。

　　 英。

　　 是不是我活着，你才会活在我的记忆里……

　　 他抱着在怀里没有醒来的和修研，全身在绝望中的寒意消散了许多。

　　 “和修……你又会看见什么。”

　　 他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哪怕绝望也能被拉起。

　　 和修研没有。

　　 可是和修研有一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爷爷。

　　 梦里，迷雾散去，心灰意冷的和修研感觉自己好像是在谁的怀里。是谁呢……这个气息……自己刚才是在金木的怀里睡着了……

　　 “研，你都是有女儿的人了，居然还喜欢向爷爷撒娇吗？”

　　 一道熟悉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

　　 和修研捂住耳朵，缩在对方温暖的怀抱里，嘴里说道：“又是主人格给我的梦吗？我才不要看见虚假的爷爷……我只要活着的爷爷……”

　　 鼻子发堵，他却在松香蕴绕的环境下不可避免的放松下来。

　　 他的手被老者轻轻挪开。

　　 “我活着。”

　　 “研，我活在你的记忆里，你记着我，我就永远不会死去。”

　　 失去了堵住耳朵的手，和修研听到了爷爷真切而平淡的声音，他的眼帘颤了颤，如黑色的蝴蝶被人吹开了羽翼，露出了一双只在亲人面前迷茫的眸子。

　　 阳光从卧室的窗外洒入，老者的房间古典而充满岁月沉淀的气息。

　　 这是和修家主的房间――

　　 也是和修研做噩梦的时候最喜欢来的地方。

　　 眼前的白发老者，一如生前那样，像是每一个刚醒来的早晨，已经换好了和服，却因为回到床边去喊醒自己的孙子而被弄皱了衣服。

　　 他从容不迫，眉眼都是风霜，拥抱着他，偶尔看向外面花园的景色。

　　 岁月静好。

　　 和修研的大脑空白几秒，抱住了和修常吉的脖颈失声痛哭，像个回到亲人身边的孩子一样。

　　 “爷……爷……爷爷！！！”

　　 给予他骄傲，赋予他责任的这个人，怎么可以永远离开他。

　　 假如这是现实。

　　 他一定只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