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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唐谜 书自清 9492 2024-10-21 16:40

  夜幕降临, 沈绥出了船舱,来到甲板上。四周一片漆黑, 只隐约有渔火闪烁。寒冷的河风吹拂她衣袍, 她负起手来,闭上眼, 随着波浪沉浮, 觉得自己好似进入了一个奇妙的境地之中。

   不过,她尚未能在此般境地中体验多时,便有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她知道来人是谁,也不回头, 笑道:

   “廷芳,你可真够机敏的。”

   “呵呵呵,看到门主提早离席,便知门主是唤我来了。”武廷芳走到她身侧, 笑道。

   “廷芳啊, 你跑商多年,走南闯北, 这船也是做过很多次了罢。”沈绥问道。

   “次数多到我自己都记不清楚了。”武廷芳道。

   “可有人无故在船上失踪的?”沈绥问。

   “有,但要说无故,却也非然。或是醉酒落水, 或是失足落水,或是与人争斗落水,总不过一个落水的下场。若是无人察觉,那就叫一个‘无故失踪’, 大多就这么死了。”武廷芳看了一眼沈绥俊美的侧脸,道:

   “门主可是在想荆州大都督失踪案?”

   “是啊……”沈绥叹道,随即她低头一笑,偏头看着武廷芳道:

   “不过我要问你的不是这个问题。你是做木材生意,应当清楚夔州那里的特产。”

   “当然是造船。”武廷芳不假思索道,“我不知多少次贩卖过木材给夔州人,不得不说,夔州人造船的手艺,真叫一个出神入化。有诗云:峡中丈夫绝轻死,少在公门多在水。富豪有钱驾大舸,贫穷取给行艓子。”

   “那你可知,夔州人是否都喜欢在船上刻上夔龙纹?”沈绥问。

   武廷芳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您这个问题可真有意思,龙自古以来就是皇家的象征,若不是为了皇室造船,当不能随随便便在船上刻夔龙纹。不过,夔州人对夔龙这种传说中的神兽还是很有情怀的。”

   沈绥点头,道:“我自然知晓夔龙纹是皇室专用的纹章。只是,有件事困惑我多时。许多年前,我曾见过有人在棺木之上刻上夔龙纹,葬入的却并非帝王。《山海经》记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有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说文解字》解释:夔,神魅也,如龙一足。后者的情状因为与龙沾边,因而被皇室取用,此后多刻于国之重器上。”

   “那棺木上刻的是前者还是后者?”

   “哪个都不是,那纹路更为古老繁复,生有牛角,确只有一足,身长如蛇。”沈绥蹙眉回忆道。

   “那大约不能称之为夔龙纹,当为夔纹更为准确,据我所知,夔龙纹是汉代后出现的。”武廷芳思索道,“夔纹刻于棺木确实十分少见,那是古楚人的风俗,现在几乎已经见不到了。楚人崇凤,不似中原人崇龙。龙在楚人的想法中,是地上爬行的虫类幻化而来,与烈火凤凰不可相比,凤凰才是天空高日的象征。他们认为龙是阴间的象征,便会有人将龙纹刻在棺木之上。最古老时,大约还带有一种巫蛊的意味,是为了诅咒中原人。”

   “呵呵,我明白。周王分封天下,楚人就此游离中原之外,被中原诸国瞧不起,始终无法进入当时的天下中心,心中有郁气。”沈绥点头笑道。

   她抬手拍了拍武廷芳,笑道:

   “我知道问你准没错,我听说你最近正执笔一部笔记小说,可是与志怪有关?”

   武廷芳老脸一红,连连摇头道:

   “真是惭愧,我不务正业,都被门主知晓了。”

   “诶,哪里话。我觉得挺好的啊,这是你的兴趣爱好,不必在乎他人所言。等写成了,可得给我瞧瞧。”沈绥笑道。

   武廷芳双眼发亮,拱手请道:“门主,其实我的小说,就是以您为主角。您经历的事情可真是有趣极了,我想将其汇编成本,您瞧着如何?”

   “我?”沈绥奇了,随即哈哈大笑,“看来我这人经历的奇奇怪怪之事已经多到需要出书的地步了。也罢,待以后有空,我口述,你笔录,我把我经历的一些有趣的事讲给你听。”

   “多谢门主!”武廷芳喜不自胜。

   沈绥的笑意却未达眼底,眸中隐有伤痛。

   谁又能知晓,她经历的最古怪神秘之事,究竟有多么殇。但是此事,将永远埋藏在她心底,不会对外人提起。

   ***

   沈缙坐在案旁,手边是她的焦尾琴。她纤长的手指有一些无一下地勾着琴弦,似有些心神不属。

   蓝鸲见二郎晚食后就这般模样,不禁有些担忧,询问道:

   “二郎,您可是哪里不舒服?”

   沈缙回神,看向蓝鸲,淡笑摇头,道:

   【我无事,就是有些事比较在意。】

   “何事?”蓝鸲问。

   【关于源千鹤。】她无声回答。

   蓝鸲蹙眉,有些疑惑不解。她不明白为何二郎要在意那位盲女,虽然那盲女确实看起来很是显眼。

   【蓝鸲,你替我去厨房烧些热水来罢,我有些乏了,这就歇了。】

   “喏。”

   蓝鸲离开,沈缙又拨了三两下琴弦。忽的感到一阵风从舷窗吹入,抬头一看,一个人影已经坐于舷窗边。正是源千鹤。

   “千鹤失礼了,二郎可许我在此坐一坐?”千鹤问道。

   沈缙愣了一下,笑了,摇了摇铃铛。

   千鹤点头,从腰间取出了自己的尺八,扯起衣角擦拭。

   沈缙推着轮椅来到她身旁,千鹤听见动静,伸出手来,她知道沈缙要和她“说话”。

   沈缙握住她手,在她掌中写道:

   【你可是总走窗,不走门?】

   “哈哈哈,确实。”千鹤乐了。

   沈缙弯起嘴角,再写道:

   【可教我尺八?】

   “二郎若要学,千鹤怎会推辞。”说着将手中刚擦拭过的尺八递给沈缙。

   沈缙接过,放在唇边。她会吹一点笛,心想或许尺八也差不离。却没想到第一口气,竟未能吹响。她蹙眉,再鼓一口气,奋力一吹,“噗噗噗”,尺八发出漏气般的声音。

   千鹤哈哈大笑,乐得上气不接下气。沈缙气恼,第三次鼓气,腮帮子圆鼓鼓的,闭着眼再吹一次。“嘟”,她好似吹响了一个音。但很快就泄了气,吹不动了。

   千鹤摇头道:

   “二郎运气不对,不是这般吹的。用腰腹丹田的力量,在体内形成共鸣。”说着她伸出手来,沈缙会意,将尺八递回给她。她拿着尺八,也不擦拭,直接放在唇边,很快就吹出一个漂亮的音。

   沈缙望着她的唇,脸上有些发烫。

   “就像这样?二郎可明白?”

   她又将尺八递给沈缙,沈缙却轻轻推了一下她的手,在她手背上写道:

   【我还是专心抚琴为好。】

   “确实,恕我直言,二郎体弱气虚,的确不大合适吹奏乐器。”

   沈缙在她掌中回道:

   【我明白。我学过箫笛,知道自己不善吹奏。我阿兄箫笛吹得好,改日你可与他切磋切磋。】

   千鹤点头,道:

   “沈大郎真是全才,以他这般才华,千鹤真是奇怪,为何屈居于朝廷。”

   沈缙一时没答话,半晌,才回写道:

   【为朝廷效力,竟是屈居吗?】

   千鹤道:“可不是屈居?当今朝政虽清明,然据我体会,大郎的性子,怕不是合适官场沉浮之人。他本是山林间的自由鸟,不是吗?”

   沈缙有些吃惊地看着千鹤,她没有想到千鹤竟能看得这般透彻,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伴君如伴虎,我宁愿离上位者远一点,也不愿再进一步。利益纠葛,磨人性情,消人善念,到最终,只会沦落成为被权财腐蚀的恶鬼。”千鹤声线低沉,蕴含着沉沉的阴寒郁愤。

   沈缙沉默。她不知道千鹤究竟经历了什么,前一日,她曾看到她眼角的伤疤,她的双目究竟是如何失明的?沈缙好奇非常,却问不出口。而她又是为何千里迢迢从东瀛来到大唐,从此再未回去过,也是不得而知。

   千鹤将尺八放在唇边,吹出属于东瀛的乐音。切音奇出,曲向吊诡,好似她曾经所属的那个国度就是那样一个恶鬼居住的地方。这曲调不长,吹了一段后,她放下尺八,轻声用沈缙听不懂的语言吟唱了一段歌词,那曲调与方才她吹奏的乐曲相似。

   沈缙问她:

   【你唱的是甚么?】

   千鹤淡笑,用纯正的唐音翻译道:

   “隐隐雷神动,约约闻其声,霾霾天之空,零零雨若至,戚戚君将留。隐隐雷神动,约约闻其声,零零雨未至,恋恋吾亦留,悠悠共吾生。这是我家乡的和歌,儿时,我阿娘总爱唱给我听。”【注1】

   【这竟是儿歌吗?】沈缙只觉这句子透着一股凄切婉转的情调,上阙求而不得,下阙失而复得,大约只能是歌者的自我安慰罢了。

   千鹤默了半晌,才回答:“这不是儿歌,这是情歌。她不是唱给我听的,她是唱给她自己听的。”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了蓝鸲的声音:

   “二郎,我打水回来了。”

   这一场对话,便告此终。

   第六、七日,自洛水南下,入汉水,抵达兴道县。船停半日,武廷芳需要在兴道县做几笔交易,沈绥一行亦下船来走动放松,整日待在船上,并不舒适。尤其沈缙并不适应坐船,自上船后,身子就不大舒服,大约是晕船了。张若菡亦是如此,早些时日她还在长安中时,就曾大病一场,病未好全,又跟着沈绥出门奔波,淋了大雨。虽然在归雁驿时看了大夫,也服了药,但却没什么用,这上船后又病了,整日里躺在屋中,甚少见她出现。

   沈绥不敢带沈缙看大夫,全因沈缙的身份特殊,若是号脉,女子身份立刻暴露。好在她自己和蓝鸲都向颦娘学过一些医术,寻常的晕船,还是能治的。下船后,在县城药房中抓了药,服下后,沈缙的气色好了许多。

   那日,张若菡也带着无涯、千鹤在药房抓药,沈绥与她打招呼,询问她身体状况,她却显得相当冷淡,很快就带着无涯和千鹤走了。沈绥初时觉得莫名其妙,事后细细琢磨,心忖大约张若菡这是故意在疏离她,全因前些时日,她们走得太近了。若即若离,大约是她们现在最好的写照。想到沈绥,心中苦涩。

   第八日,自汉水一路西进,过城固县不入,夜半,一口气行至梁州,才入港口修整。因着已到夜半,梁州城门已闭,沈绥等人当夜,只能在船上度过,至第二日才入梁州城。

   梁州,便是古时的南郑之地。战国时,秦楚相争,南郑此地就曾被抢来抢去。地理位置处在秦楚相界处,河道纵横,四通八达,便成了兵家必争之地。千年来,这座城经历无数,显得格外古朴沧桑。

   这两日,不论是体弱的沈缙、张若菡,还是体强的沈绥、千鹤等人,都适应了船上的生活。晕船的现象减轻了不少,天好时,张若菡也愿意出房门,在甲板上走走,吹吹江风。只是,依旧不怎么与沈绥接触,顶多碰面时打个招呼。

   沈缙与千鹤的关系却逐渐好了起来,经常能看见两人手写交流。晚间,也经常能听见沈缙以琴奏东瀛曲,初时有些生涩,但不两日,就已熟稔。千鹤以尺八相和,或直接唱和东瀛和歌,韵律独特,使得江川之上,多了不少妙音情趣。

   她们并未在梁州逗留多久,半日不到,商船队再度扬帆起航,接下来,他们将一口气赶往利州。

   过了梁州,平原渐渐消失,江河两岸,入眼都是山峦起伏。沈绥熟悉山川走势,知道这一段江路穿过中梁山、定军山,过了定军山就是西县百牢关。

   船过定军山时,武廷芳与船员们说起三国那时,蜀汉大将黄忠与曹魏夏侯渊大战汉中的故事。绘声绘色,极为传神,船员水手们围在甲板之上,听得津津有味。

   裴耀卿、刘玉成、沈绥、沈缙和张若菡都在旁听了一段,沈绥戏言武廷芳口才之好,当去酒楼说传奇才对。

   百牢关古称白马关,因庞统骑白马陨落于此得名。过关时,轮到沈绥说起庞统帅兵攻打雒城,在此中箭而亡的故事。同样说得绘声绘色,船员水手们都爱听。沈绥将庞统前世今生说得透彻,说到他中箭而亡时,竟是惹得个别船员流下泪来,叹息不已,十分惋惜这位“凤雏”的陨落。

   话终人散,沈绥负手栏杆旁,望着江水茫茫,一时陷入迷思。凤雏之陨,究其原因,大约是源于龙凤之争。求才若渴、善与人才似刘玄德,亦有不知该信谁的时候。庞统是后来者,到底比不过卧龙在其心目中的地位,最后以死让贤,不可谓不悲壮。

   卯卯啊卯卯,你可莫要做那糊涂刘玄德,让我这“凤雏”,也死得那般窝囊。你心中只有一个“卧龙”,须知我心中的,亦有一个“卧龙”啊。

   她并不知道,她思索这些时,张若菡正静静地在远方看着她,眼中若有所思。

   出发第九日傍晚,一行人终于抵达利州。此时已入二月,正是二月二花朝节【注2】之时。一行人下船时,利州城内正举办盛大的庆典。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一行人赶在城门关闭前入城,加入了欢闹的海洋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注1】

   出自《万叶集·大伴家持编》

   日文原文(配罗马音):

   鸣神の少しとよみて さし昙り雨も降らんか 君を留めん

   na ru ka mi no su ko shi to yo mi te sa shi ku mo ri a me mo fu ran ka ki mi wo to do me n

   鸣神の少しとよみて降らずとも我は止まらん妹し留めば

   na ru ka mi no su ko shi to yo mi te fu ra su to mo wa wa to do ma ra ni mo shi to do me ba

   通行翻译:

   雷神小动,刺**零耶,君将留?

   雷神小动,虽不零,吾将留妹留者。

   《万叶集·大伴家持编》万叶集是日本最早的诗歌总集,相当于中国的《诗经》,当中收录了4世纪至8世纪中叶的长短和歌(此时间正好对应中国魏晋南北朝至隋唐)。这些和歌都是从乐府汉诗演变而来。成书年代不详,众说纷纭。但多数为奈良年间,大约710年——794年间(恰巧也是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在位年间)经多人编纂,最后在8世纪末由大伴家持完成。

   本章用的不算是正式的翻译版本,看过新海诚《言叶之庭》的童鞋大概对此和歌有印象。《言叶之庭》就以此和歌扩展制作的故事。

   【注2】

   花朝节,百花的生日。一般于农历二月初二、二月十二或二月十五举行。当然,二月二还有龙头节、青龙节(俗称龙抬头)的习俗。传说这一日是轩辕黄帝的生日,最早是伏羲劝农桑演变而来的。所谓“皇娘送饭,御驾亲耕”,从此而来。本文取用花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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