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绥的推论真可谓骇人听闻,李瑾月与王忠嗣听后, 皆觉身上起了一层鸡皮, 忙追问何出此言。但是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 沈绥却不愿多说,缄口不言。李瑾月与王忠嗣无法, 只得作罢。
“若真是集体自杀, 岂不是撞邪了?”离开西苑, 归程的路上,三人并辔骑马, 王忠嗣略有恼火地说道。
“也并无不可能。”沈绥道。
李瑾月挑眉,沈绥这话说得让人摸不着头脑,莫非她这位“雪刀明断”,竟也会迷信些巫蛊邪术?王忠嗣更是不满,认为沈绥是在故弄玄虚,实则想要糊弄他。
他是武将,脾气直,虽平日里沉默寡言, 显得很是沉稳。但急脾气上来了, 也是丝毫不客气。当下就对沈绥一拱手道:
“沈司直, 王某敬你破案无数,是有本事的人。可你今日却这般胡言乱语, 实在让我无法接受。恕在下不奉陪了,告辞!”
说罢,又向李瑾月赔了一礼, 便率先策马疾驰而去。
“这小子的臭脾气!”李瑾月薄怒道。
沈绥笑呵呵仿佛没脾气:“算了算了,这案子我目前确实没什么把握,他听我说的那些话,自然觉得我在耍他。”
李瑾月不由道:
“你给我句实话,这案子到底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是集体自杀?”
沈绥点头,道:
“只有这个可能,那样的大雾之中,短时间内想要将十个人同时溺亡,几乎是不可能的,何况还有怀揣石子这样反常的现象出现。我只能说,这十个人或许是被什么东西所迷,中了幻象。”她顿了顿,看向李瑾月道: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那十个人的脚印,他们最后绕回假山畔,停驻了片刻时间,不长,但每个人几乎都站立在原地,仿佛被什么景象惊吓到,接着这十个人的脚印就以极大的步伐拉开,冲向湖中。显然是他们自行投湖了。”
李瑾月楞了一下,道:“不对啊,这十个人溺亡的地方并不靠近湖边,沉落的位置至少距离湖畔十几丈远,他们怎么在水中跑那么远的?难道是游过去的?中了幻象,也会凫水?可又为何游到一半不游了,听凭沉没呢?”
沈绥摇头,叹道:“我也是这一点想不通,若是解释不了,那么幻觉这个推测则不成立啊。”
“要解释,也可勉强解释。”李瑾月思忖道,“比如说,这几个人看到了极恐怖的幻象,有什么怪物在追赶他们。于是他们纷纷向湖中冲去,凫水而逃。但是游到一半,幻觉又让他们觉得自己仿佛被水中的水藻缠住,以致无法脱身,所以全部沉了下去。本身他们就身负沉重的石子石块,如此,也是说得通的。”
“卯卯,这说不通。”沈绥摇头否认。
“为何?”李瑾月问。
“我验尸时,观察过他们的靴底。靴底沾着的是西苑平地之上的草皮草籽以及泥土,但是,他们的靴底几乎没有粘上湖泥。”
李瑾月愣住了。
“这说明……”沈绥目光直直地平视前方,轻声道出自己猜测的结论,“他们在水面上跑了一段时间,才沉入湖中。”
“会不会是……划船,然后跳湖?”
“那船呢?你们搜湖的时候,见到了吗?”
烟波浩渺的人公海上,半艘舢板都未见到。
李瑾月只觉一股寒流窜上了脊椎骨,手脚有些发麻。今晨大雾的西苑之中,那短短的一个时辰内,究竟有怎样的事情发生在那十人小队身上,李瑾月只觉得无比的费解和恐怖。她几乎天不怕地不怕,战场上杀人如麻练出一身血性,却偏偏怕些牛鬼蛇神之说,这是她小时候的毛病了,一直没改过来。现在虽不似儿时那般,听见鬼神就吓得变色,心底也多少会发颤。今次碰上这样的事,不由周身泛寒,若不是沈绥在她身旁陪同,她怕是要落荒而逃了。
李瑾月决定先绕开死亡什队的事:
“这个先不提,那万象阁你怎么不进去看?还有圣杯,该如何找,你有头绪吗?”
沈绥定定看着她,看得李瑾月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才开口道:
“你问我要实话,我也问你要句实话。这一次的圣杯失窃,可本是圣人的安排?你又知不知情?”
李瑾月忙道:
“我不知情,是真的,我只是有所猜测,但父君从未向我明示过。原本,是要杨朔老将军安排禁军演一出戏的,哪知道,圣杯真的不见了。这也是事后,杨朔老将军私下里与我说的。他为人宽厚,对我过意不去。”
“那么,圣杯是在你们戏演到哪个环节上丢的,不弄清楚这点,我没法查。”沈绥道。
“这个,老将军没与我细说,但听说应当是刚取出来后,就丢了。”
“这么说,是在万象阁外丢的了?”沈绥问。
“也不是,是在顶楼的廊上被人掳走的,具体的细节我也不清楚,这个要去问老将军了。”李瑾月回道。
“那么,所谓的换班而来的校尉瞧见蝙蝠一般的黑衣人从楼阁顶上飞跃,怕是假话罢。”沈绥笑了。
李瑾月一愣,这个说法是事发之后在禁军当中广为流传的说法,沈绥是怎么知道的?不过她也没问,沈绥自有她自己的消息渠道,她也算是见识到千羽门的情报网了。她只是问道:
“你怎么知道这是假话?”
沈绥嗤笑一声,道:“大雾都伸手不见五指了,还能瞧见十几丈外的楼阁顶上的黑衣人,这目力非杨二郎不敌啊。这帮军人,编谎话也不知道自圆其说吗?”
李瑾月登时哈哈大笑,乐得直拍大腿,眼泪水都出来了:
“妙极,妙极,真是笑煞我也!哈哈哈哈……”
沈绥见李瑾月笑得如此开心,也不知自己这话哪里戳中了她的笑点。只是如此被动的情况下,她还能这般宽怀,沈绥也就心安了。
好不容易李瑾月冷静了下来,她拉着沈绥的衣袖连声道:
“哎呀,伯昭,你可不知道,这说法就是杨朔老将军的侄子,杨家二郎出的主意呀!”
“噗!”这回轮到沈绥笑喷了出来。
“这小子,天天读些志怪传奇,给瞧傻咯!”
“哈哈哈哈……”
二人一路欢声笑语从夹道驰出,旁若无人,戍守禁军皆面露讶色,都道公主与沈绥交恶,怎知今日这般和乐?
临到长乐门,李瑾月要入宫面圣,沈绥则要回府,她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两人分别前,沈绥与李瑾月商量好了如何向圣人汇报此事。主要的原则就是,涉及怪力乱神则不言,其余的照实禀报。最后,沈绥询问了一下李瑾月今夜可要归她自己的府中歇息,算起来,为了看守圣杯,她已有大半月未归府了。现在圣杯没了,她也无需再留宿皇城了。
李瑾月点头,道:“若父君不留,我便回去。”
“你注意一下,那位杨小娘子玉环在你府上也住了好些时日了,你得空去看看她,莫要冷落了人家小姑娘。”沈绥叮嘱道。
李瑾月失笑,点了点头,道:“这小娘子,倒成了我的贵客了,我还得供着她。”
沈绥笑道:“人家又没什么对不起你的,未来迟早要为你所用,你现在不对人家好点怎么行?”
“行,都听你的!”李瑾月道。
“哦对,差点忘了问你,昨夜如何?”李瑾月嘴角含笑地问道。
沈绥嘿嘿笑了两声,道:“不告诉你。”
“你这人……怎的如此讨厌。”李瑾月斥她。
“有本事,你也去娶一个。”沈绥厚脸皮道。
“好啊,你真当我不能娶了是吧。”李瑾月生气了,说些幼稚的气话,“你给我等着,总有一天要娶个比莲婢还漂亮的,羡慕死你!”
“到那时,我定不会羡慕你,反倒要恭喜你。不仅恭喜你,还得恭喜这全天下的女子。”沈绥笑容微敛,郑重道。
李瑾月凝视了她片刻,莞尔一笑,道:
“好!那我任重而道远。”说罢,策马,往长乐门中去。
沈绥笑着目送她消失在宫门,才一路疾驰出了皇城,紧赶慢赶往张府而去。家里人还在等她回去,也不知九章二叔是不是回去了,她实在放不下。只是这种放不下家里人的感觉,她很久未有品尝过了,自从那场灾难后,她就与琴奴相依为命,从不分离半步,到哪里都在一起。家中有人在等的感觉,真是恍若隔世。想想,自己现在也是有家室的人了,顿时从心底涌起一种幸福感,又觉肩上沉甸甸的,深觉自己再不能过那种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日子了,她得对许多人负责。
驰马刚路过承福坊,沈绥就撞见了忽陀等在路边,他亦牵了一匹马,有些气喘,似乎是刚到此处。沈绥急忙勒了马,忽陀见到她,便立刻跨上马,与她并骑。
“大郎,咱们直接回沈府罢。不久前二郎公派了人回来保平安,他今日不归,会留在鸿胪寺礼宾院,盯着那帮拂菻使者。娘子(张若菡)便与二郎一道回府了。呼延堂主也来了,有消息要亲自汇报给您。还有,太白先生也在府中等您。”
“好!”
已近日暮,夕阳西下,天色渐晚。街道上行人匆匆,皆欲赶在暮鼓响起前归家。沈绥与忽陀的马刚驰过清化坊,坊门口,忽的有个一身灰褐短打、头戴黑纱帷帽的人影闪出。手中倒提一把黑布包裹的长形物什,似是刀剑一类的兵器,脚步匆匆往西面而去。
人影走街串巷,很快便赶到与含嘉仓隔街相对的道光坊内,进了十字街最西头的一处僻静客栈。
客栈大堂中冷冷清清,一人也无。柜台后的掌柜低着头仿佛睡着了,看也不看那人一眼。人影径直上了楼,推开天花板,上了客栈最顶层的阁楼。阁楼中未点灯,光线极度昏暗,隐约只可辨五个人影隐在黑暗中,或坐或倚,姿态各异。有一个高大的人影,立在阁楼半开的轩窗畔,外界的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背着光,看不清容貌。
窗外,是含嘉仓隐约可见的座座巨型粮仓。
帷帽人揭开了自己头上的帷帽,露出一张蒙着黑布眼罩的清秀面容。
“如何?”那站在窗畔的人问道,他声音雄浑沉重,说得是标准的大唐官话,听不出口音。
“出城了,一切顺利。”帷帽人回答。
“好,按计划,该你动手了。”窗畔人回过身来,侧面在光亮下一闪而过,仿若见到了高挺的鹰钩鼻。
“明白。”帷帽人缓缓垂首,应道。
作者有话要说:卯卯,你这是给自己立flag,打算一语成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