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棋书画,在锦绣王朝,一贯是被认为是君子必备的东西。
而精通琴棋书画的士子,不论是精通其中的某一项,还是全部都精通,总也会让人心生好感。
寒霜和顾怀渊现今就有几分这样的感觉。
顾怀渊很少能见到能在棋艺上能和自己平分秋色的人,他的师父,黄杨老人,不消说,一定是一个;曲飞泠是一个,曲如是也是一个。
而后,现在多了寒霜。
他捏着白子思索。
棋局到达这里,已经是进入了残局状态,不论他是从哪里入手,寒霜都有对应的法子,同样,不论寒霜是从哪里入手,他也已经有了对应的法子。
他笑了一下,将手中的白子在棋盘上敲了敲,笑着道:“这样看起来,倒颇有几分作茧自缚的样子了。”
寒霜也笑着放下了手中捏着的黑子,“这还是大人先手让我三目的结果,若是起手平等,恐怕霜也熬不到这里。”
她指了指她最初下在东北角贴目的那颗棋子,“若不是有这一局先手,东北角恐怕早已被大人蚕食殆尽,怎么可能撑到现在?”
顾怀渊笑着看了看棋局,“落子则定输赢,至于开局的步数,倒是算不得什么了。”
寒霜闻言一下。
――顾怀渊果然是个君子,有多少读书人因为棋输了不是脸红脖子粗的,偏偏顾怀渊这样淡然,还能将那三子的目数让到她手上,可见品行。
他们在医馆中一起待了五日,每日一同研习医理棋局,倒是过得非常自在。
这样的日子,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并不可多得,只是现今他们都是身患疫病的人,他们不能出去外面,外面的人为安全计,也并不能进来,算是真正的被隔离在了人群之外。
寒霜捏着棋子突然笑了一下,“这样的情形,称不称得上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了?”
顾怀渊笑了,“解得正切。”
他们将棋盘棋子一并收好。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日暮西垂,太阳渐渐从东边落到西边,光影洒在院子里,在顾怀渊的侧颜上落上一片光圈。
橘黄色的光影,看起来柔和温暖。寒霜抬眼的时候不由得愣了一下。
在暖融融的阳光的映照下,顾怀渊面上的苍白颜色都不见了,只余下面部挺立的轮廓,竟然耀眼的让人心折。、
她赶紧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同时缓了缓自己加快跳动的心跳。
像是要逃出这种奇怪的情绪,她问道:“大人,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他们都是饱学之士,都曾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学识达到了一定的境界,他们做什么都不会觉得无聊。
这几日的生活就是,白日下棋,晚上聊天或是一同看书,顾怀渊常常提出意见,寒霜每次都跟着他的建议走,所以下意识的就问他。
顾怀渊无奈道:“你我相交了这几日,都觉相见恨晚,怎么还叫大人?”
寒霜顿了顿,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回之。”
――渊与回同,顾怀渊帕子上绣着的字就是“回”字,他本身的表字里面,也是含了一个“回”字的。
她知道顾怀渊的表字,上辈子荣安常常说起,这辈子,顾怀渊也曾经告诉过她。
顾怀渊笑了一下,“这就是了,这又不是在京城,左右也没有什么外人,何必那样见外?”
寒霜笑着点了头。
她是一个不怎么愿意相信人的人,因为活过一次,因为曾经跌到底层。
但是如果这个人是顾怀渊,寒霜想,她却还是愿意去相信的。
顾怀渊道:“我今日早上,倒是在老大夫的房里发现了一架古琴,略试了试音色,倒是还不错,堪可以一试,要去看看么?”
寒霜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老丈的屋里竟有七弦琴?实是意想不到。”
――他们在这里的这几日,倒像是把这么当做了探险的地方,每日必要随处走走,一则这院子本身不大,虽是个医馆,不过也才堪堪两进,若是一动不动,大概会闷出病来。二则是这院子里四处种着些常用的草药,他们散步的时候,也会顺便看看那些草木,浇浇水,松松土之类,若见枝叶繁茂了,也会顺手将那枝叶摘下来,放到屋里的筛子上去,将这些草木晒干。
所以散步也成了他们每日的一个乐子,只是寒霜没有想到,顾怀渊还能在老丈这里找到七弦琴。
顾怀渊笑了一下,“走罢,我们一同去看看。”
琴是伏羲式,桐木胎,鹿角沙漆灰,色紫如栗壳,金徽玉轸,圆形龙池,扁圆形凤沼,制作的相当精美。
七徽以下弦露黑色,遍体蛇腹断纹,中间细断纹,额有冰纹断,从形态看来,这就是一柄极好的琴。
顾怀渊指了指古琴的两侧池边。
寒霜凑过去,看见上面刻着漂亮的隶书:
“峄阳之桐,空桑之材,凤鸣秋月,鹤舞瑶台。”
十六个字,说清了它的材质和音色。
【古琴形制参照2011年嘉德拍卖会,宫廷御瓷珍玩专场中拍出的“大圣遗音”,同为伏羲式。】
寒霜抚着琴,一时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好琴,果然是一柄好琴。”
她小心翼翼地将古琴放到了一旁的琴架上,右手随意挑了几个音。
“透润圆清,余音袅袅,果然是不可多得的一柄琴。――真是没想到,老丈这里还有这样的一柄琴。”
顾怀渊但笑不语。
老七在旁边低下头,掩住了自己眼里的笑。
自家主子知道寒霜喜欢古琴,所以特意找人去寻了这柄前朝古琴,音色上佳,品貌也相当完美。费了好大的功夫找来,又费了好大的功夫不声不响的送进来,这才送到寒霜面前。
否则一个民间的医者,哪里能有这样的一柄琴?
寒霜练过琴。
在曦城的时候,寒莫生虽然有时候做事不妥当,但这些世家子应该学的东西他却绝对不会苛刻。寒霜的琴和她的书一样,是学的极好的。
只是寒霜上辈子居于高位之后,忙于变法的事,倒是已经很久没有弹琴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那种意境,距离她已经很远了。
她想了想调子,和着外面露了一点点影子的月亮,弹了一首关山月。
起手的勾挑,声音美妙,却有一些不流畅。
寒霜无奈地笑了一下,“许久没有碰琴,倒是让回之见笑了。”
她在开头反反复复的弹了几遍,找了一下感觉。所幸手上练琴磨出来的茧子还未消,前面的第一段过到第三遍的时候,她的感觉也就回来了。
行云流水的调子从她的收下流淌出来,她的指法平正,音韵和平,虽然是一首入门的曲子,却也已经可以窥见寒霜对于古琴的精通。
【《关山月》是后来王宾鲁改编自山东民歌,这里不论时间,移来暂用。】
他听着她一曲弹完,笑着问道:“怎么初弹竟弹这样的调子?”
――关山月表达的是戍边将士一去不回的伤感情绪,寒霜这样喜欢这柄古琴,却为何用了这个调子来做开场的乐曲?
闻弦歌而知雅意,顾怀渊在这一点上,一直都做的非常好。
她抚着琴道:“南州水患疫病虽过,但逝者如斯,所以心有所感罢了。”
――这曲子是伤别的曲子,意境却也壮阔,这是希望南州的百姓能够走出来。
顾怀渊笑了一下。
他们都是七窍玲珑的心肠,所以言语不必多说。
他俯下身,笑着道:“既然如此,倒不如弹《皇风清穆》一段。”
他的手指抚上琴弦,轻轻拨了两个音。
“嗯?”
寒霜手放在琴弦上,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顾怀渊并没有碰到她,但是,实在是靠得太近了。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近的甚至她能够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热度。
寒霜向旁边避了避,将自己从这种静默里解脱出来。
她笑着道:“――《皇风清穆》出自《华胥引》,是讲《列子》中‘无为而治’的故事,最后这部分,正是讲百姓风俗教化之后,醇风而美俗,怡然自得的模样。”
――是对南州百姓以后的期望。
顾怀渊笑了一下,寒霜总是能够明白他的用意。他向后退了一步,伸手作请。
寒霜笑着将目光放回了琴上,慢慢开始了弹奏。
刚才顾怀渊推开的那一刹那,她才觉得重新活了过来。
凑得近了,她才发现顾怀渊的气息无处不在,从每一个孔窍侵入到她的空间,让她无所遁形。
寒霜不得不承认,就在刚才,她的心慢了一拍。
而后才渐渐回归平稳。
琴声平静,她的心也渐渐在这样的琴声里平静了下来。曲子的最后,她呼出一口气,将原先心里的那点不为人知的情绪压了下去。
她抬起头看向顾怀渊,“如何?可还能够入得了耳?”
顾怀渊笑了一下,“余音绕梁。”
他想要走过来,身子却突然一歪,径直向一旁倒了过去。
“主子――”
最后传入他耳朵的,是老七的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