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来信,继孙文之后,张作霖亦差遣特使为曾助曹锟驱逐皖系致歉,双方决定尽释前嫌,缔结三角同盟共谋国事。
家兄不善于谋略,这段时日,全赖得云为段家奔走,居中斡旋,方能与孙张两家保持均势,不至于受制于人。
得云之才堪比卧龙凤雏,家父再三叮咛,务必将得云留在身边委以重任,有得云
相助,段家再登辉煌之日不远矣。
但愚兄素知,得云胸中自有丘壑,段家方寸之地不足以容纳汝之雄心壮志,愚兄已代得云向家父婉谢,从今尔后得云并非段氏家臣,你我以兄弟相称彼此扶持,段氏门人若对得云有所不敬,家父必严惩不殆。
小嘉少年得志,难免气盛,有所冒犯之处,还望得云看在愚兄面子上多多海涵,愚兄业已告诫小嘉,真屡劝不听,得云亦无须忍耐,能力所及之处不妨小惩大诫,以免日后酿成大祸。
得云对段家之助,愚兄铭感五内,期盼他日再聚首,把酒言欢,论尽古今英雄。
看完段二少从伦敦寄来的信件,康慕河感触良多。
段二少心细如发,考虑到康慕河为段家四处奔走,会被旁人贴上段系子弟的标签,形同在四肢戴上枷锁,提前为他正名,解除束缚。
段祺瑞想要利用知遇之恩将康慕河绑在段家这艘大船上,但段二少选择公正平等对待他,给了他海阔天空。
支撑起一方势力需要大量钱财,康慕河从未在往来电报中提及一毛钱,段二少自行做了估算,汇回了一笔巨款支付他曾垫付的款项,互不相欠。
不让金钱破坏两人之间的情谊。
让董一大召集前虎狼连的弟兄,请识字的人将信中提及虎狼连的部分诵读一次。
「二少的意思是从此他再也不是虎狼连的虎帅,虎狼连在上次大战中便已消灭,大家是自由身,无须奉他或是段家军令行事。」
严格军事训练下,虎狼连的士兵对部队有着强烈归属感,习惯唯主帅的命令是从,多年过去,零星前来上海归队的弟兄,心中仍怀念段二少,视康慕河为代理人。
如今段二少亲手刮去他刻在弟兄心里的印记,方便他筹组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班底。
投桃报李,康慕河仁至,段二少义尽,肝胆相照,日月可鉴。
「早就是这样了不是吗?天无二日,我董一大只认一个狼头。」
董一大率先宣誓效忠。
康慕河规划,董一大分毫不差地执行,康慕河想做、正在做的事所有弟兄都知情并深切认同,他们出于虎狼连,脱胎换骨蜕变成全新的一支部队。
赤那,蒙古语狼的意思。
赤那军,专属于狼的军队,狼之地由狼主统辖,纵然是虎、豹、狮、鹰都无权置喙。
无异议再次确认康慕河的地位,从此再不谈虎狼连。
「联络谭海,说我要见张少帅一面。」
沉潜多时该大展拳脚了。
三月,段祺瑞串连昔日旧部,皖系集结完毕,随即孙中山通知张作霖南方已做好北伐的准备。
万事具备,张作霖开始以换防的名义,调动大批奉军入关。
吴佩孚也不是省油的灯,派兵扣留京汉铁路上的车辆,阻扰张作霖运兵,动员大批军力备战。
战事一触即发。
张作霖四十七岁大寿前,张学良通知康慕河,张作霖要亲自接见他。
即将远行,康慕河约了郎静山、王亚樵、孟小冬在杏华楼用个便饭,孟小冬称病没来,基于朋友的关心,康慕河前去探望孟小冬,却吃了个闭门羹。
「去照照镜子,蛤蟆想吃天鹅肉,杜大老板的女人你也敢惦记,活得不耐烦了。」
孟小冬的师父仇月祥指着康慕河的脸,劈头就是一顿奚落。
孟小冬堂姐说溜了嘴,仇月祥得知孟小冬心仪康慕河,火冒三丈,动用家法,孟小冬小腿被抽得满是瘀青,禁止她再去见康慕河。
「杜月笙是个什么玩意,给我们狼头提鞋子都不配。」
早在斧头帮成立前,杜月笙已经对康慕河服软,双方达成协议,杜月笙每运一车鸦片就得支付同公斤数的药品、棉花,换取一路平安。
向杜月笙收取保护费的人,会惧怕他?
斧头帮傲视上海后,杜月笙又借着与康慕河的关系,担任青帮与斧头帮间的桥梁,在帮中的地位因此提升不少,说是仰康慕河的鼻息也不为过,形势比人强,杜月笙又以能屈能伸出名,即便康慕河要他的姨太太,他也会双手奉上。
「不知天高地厚的蠢猪,杜大老板是名符其实的上海皇帝,你算哪根葱哪颗蒜,赶快给我滚。」
杜月笙的名头太响,甚至超过提拔他的黄金荣,许多上海人眼里更是只认杜月笙一人。
「听说小冬生病了,我来探望她,看完立马就走,杜大老板若要怪罪,您尽管推给我。」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既然是孟小冬的父亲,康慕河给予仇月祥尊重。
「她没病,是我不让她出去见你的,她坚持要去,我就抽了她几藤条,让她长长记性。」
戏班里师父就是天,徒弟稍有违抗便得挨罚,即便成了角儿也不例外。
「打得严重吗?」
康慕河压抑着脾气,伸出手拦住卷起袖子要揍人的董一大。
「家务事不劳你费心,真有心,就离若兰远一点,她能有今天全赖杜大老板的力捧,跟着杜大老板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份,你会毁掉她的前途和我们戏班。」
坐井观天,在仇月祥如豆的目光中,孟小冬的一切全是杜月笙所赐予,替她作主决定日后的命运。
「小冬的成就全是靠她自己的努力,跟任何人无关,杜月笙和你都没有资格干涉。」
「毕竟是小冬的师父客气点。」
放下手,径自往宅子里走,仇月祥要拦阻,被董一大抱住动也不能动。
「我没有资格谁有资格?她跟我签了卖身契,白纸黑字,上头有她爹和她的押记,我要她生就生,要她死就死,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灌她一碗哑药,让她永远不成唱戏。」
仇月祥发狠了。
「带他进去,十分钟后我要见到那张卖身契。」
发错了对象。
董一大掐住仇月祥脖子,旱地拔葱似地将人抓到半空中,仇月祥呼吸困难,脚像鸭子不停摆动,刚进门,涨红着脸说:「我交,我交……」
「一分钟都不到。」
问也没问,仇月祥先怂了,求生本能告诉他,董一大是将他往死里掐的。
他死了,卖身契就是一张废纸。
「小冬的房间在哪?」
等仇月祥指完路,康慕河再下令:「把卖身契拿过来。」
用那已如冰片的眼睛冻了仇月祥一眼。
「留他一条命。」
这还是看在孟小冬的情面上。
杀猪般地哀嚎声惊动整个戏班,大家看见了康慕河,却无人敢上前问话。
叫声如此凄厉,躺在床上养伤的孟小冬,忍着疼痛,拖着伤腿要到外头察看。
「你怎么来了?你对师父做了什么?」
她告诉过师父,她的心上人是将杜月笙踩在脚下,震起的巨浪能淹没整个上海滩的豪杰。
师父不信,笑她做白日梦,被小白脸给骗了,在师兄妹面前执行家法,杀鸡儆猴。
师父带她入行,传授她一身本领,恩同再造,被打死孟小冬也不会有半句怨言,见到师父受苦,孟小冬急得要去救他,牵动伤口跪倒在地,康慕河张手去扶,发现她小腿处处黑紫,肝火为之一窜。
「打断他的腿。」
「你敢,我跟你拼命。」
孟小冬用生命捍卫恩师。
董一大丢垃圾似地将仇月祥扔到一旁,戏班的人围上前去关心。
「撕了卖身契,出去自立门户,有你义兄在,在上海滩妳谁也不用怕。」
抬出斧头帮,孟小冬可以横着走。
孟小冬收下卖身契贴身藏好。
「你懂什么?这是规矩,今天我不遵守规矩,以后像我这样的穷孩子永远翻不了身,不签卖身契,谁愿意将一生所学倾囊相授,无规矩不能成方圆,按押的时候我就有觉悟了,撕了它,我一个人活了,将来会有很多人因为我吃不上饭,人不能那么自私。」
不但不毁去,在卖身契年限到期前,孟小冬会忠诚地遵守。
「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下了逐客令。
「我走,不是因为接受那个破规矩,而是尊重妳,好生保重。」
亮出枪,拿仇月祥头当枪架对墙壁开了一枪,枪管的高热,枪口产生的热风像是剃刀,在仇月祥的头顶刮出一道不毛之地。
「再对她动手,会有人用斧头将你的头劈成球来踢,斧头帮听过吗?我是斧头帮的二当家。」
恶人要用恶人磨,仇月祥服从暴力,就用暴力来约束他。
康慕河走后不久,公济医院的洋医生带着修女过来照料孟小冬,隔天又有专治跌打的老中医上门,替孟小冬针灸、推拿、化瘀,
在上海能让洋医生出诊的中国人个个是上流人物,那位老中医是御医出身,架子比谁都大,却赶着来帮徒弟看病,客气得不得了,仇月祥一阵后怕,私下找人问了斧头帮是不是有个二十出头的二当家。
一问,险些吓破胆。
连帮主王亚樵都对康慕河敬重三分,而他居然冲着康慕河叫嚣。
攀上霸王的孟小冬,他哪敢用一张卖身契挟持。
等孟小冬一伤愈,烧了卖身契,求姑奶奶,告祖宗地,拜托她去向康慕河说句好话。
觉得自己话说重了,伤了康慕河的心,孟小冬一改平日素雅穿着,一身艳丽华贵,腰配上禁步,搭黄包车来到静山广告社。
「静河他去东北了,那天就是跟我们几个辞别,怎么?他不是去找妳了吗?」
郎静山只知道康慕河去的方向,不知道所为何事?
但全中国的人都知道直奉两系开战在即,往战区去就是往黄泉路上走。
心彷佛被洞穿,精血与魂魄从筛眼处流淌不见,孟小冬夺门而出,往斧头帮所在跑,禁步失去往日节奏,珠串置身狂风中,叮叮当当胡乱响动,如同她的心。
「黄包车。」
路太远,所以招了黄包车。
车夫腰上有把斧头,疑是自家人。
说了王亚樵传授的暗语,车夫睁大眼珠子,没命地往总会里跑。
快快,来不及了,他人早走了,还是要快,不然怎么表现出她深深的愧疚。
他看不见又如何?老天在看,说不定会将她的焦急和懊悔说给远方的康慕河知情。
什么都不做,她会疯的。
「他就是为了毁掉那些吃人的烂规矩才去拼命的。」
称霸一方不是王亚樵的人生目标,他羡慕康慕河能为新中国而战。
鲁迅的狂人日记,康慕河是第一位读者,受到启发,矢志讨伐祸害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礼教,他理想中的国家,自由是基本人权,人人生而平等,不存在蓄奴、卖身的肮脏事,没有人天生该高人一等。
自由平等说来容易,却得用鲜血去拚博。
他出发拼命去了,为了孟小冬,为了千千万万,废除帝制后仍被奴役,还说他们是生而低贱的寻常人。
赤那军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