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烈日当空,艳阳高照,可田大少竟然感到心头涌起一片雾霾,隐隐作痛。他确定不了,究竟是数年前的阴影堆积的后遗症,还是为白衣客的骇人手段震慑而郁郁不安。
缓缓的,他一步一步的往前院大厅行去。
很安静。
安静得连只狗吠都听不见。
安静得,仿佛,整座田府上下三十八口人都同时禁声了。
在往日,这个开饭的钟点,全府上下,男女老少聚集一堂,欢声笑语此起彼伏该是连成一片的,而今日,此时此刻,居然作万马齐喑之状,难道,都集体睡着啦?
明明是朗朗乾坤,却在一种诡异之极的静谧里,触摸到了一丝来自地狱般之阴森森。
田大少脸色霍然大变。
他鼻子嗅到了血腥气息,几乎同时,他看到了往日在这个时分会准时的摇头摆尾扑出来迎接他的旺财身首异处的仆在小迳的花丛边上,血淋淋的狗头仰天躺着,嘴巴半张,似乎,在还来不及吠叫警示之际,便为利刃砍断了脖子——好快的剑!
随着,他的脚步向大厅递进,视线里面,也逐渐递增着一些鲜血淋淋不忍卒睹的画面。
他英俊的脸,苍白而扭曲。
从他这个位置,到大厅也就是二十来步的距离,不说以他高明的轻功瞬息可及吧,便是平常之人,也用不了多久,转眼便可以走完这短短的一段路程。
然而,这一刻,他的双腿却宛如绑上了千斤大石,在泥泞之中艰难至极的缓慢移动,一点一点的移动。
到得后来,他的腿似乎不听使唤的颤抖了起来,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嘴角慢慢的渗出一缕血丝。
——有人说,世上的再是漫长的路,只要你坚持向前走,终会走完的。
这一刻,他却是多么希望,这一条路,漫长得没有边际,永远也走不完。
他恐惧。
里面有他的爷爷奶奶和父母,兄弟姐妹......
一声幽幽的叹息,突兀的在空气中轻轻的漂流,而听在田大少的耳里,却无异于万钧巨石撞击上他的心房,使得他伟岸的身躯猛一颤,驻足止步。
大厅门口缓缓的行出五人,他识得其中两个:
黄衫派的总把子云中龙和四大金刚里的“闪电剑”余不意!
另外三个黄衫少年不识,自然,也该是他们黄衫派的门徒。
田大少紧紧握住鱼竿,手背青筋凸显,咬了咬唇,从牙缝迸出一句:“云、中、龙,你、凭、什、么、灭、我、门!”
“淡定,田大少,”云中龙淡定的劝着田大少,“没灭门呢,至少,你的父母还在的,至于,一会还在不在,那便须得瞧你的表现啦,你的表现,决定他们的在与不在,你好生思量思量之后,再回答我。”
田大少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拼命的遏制情绪,深深呼吸了一下,冷冷道:“云中龙,你究竟要知道什么?”
云中龙缓缓道:“诶诶,别着急,我说了,在回答我之前,你得认真考虑。这样罢,如果你一时半会由于牵挂你父母安危,乱了分寸,不知如何决定,我可以帮你捋捋。在大概三年前吧,你忽然转性了,不再奔山涧垂钓了,反而情愿窝在家里,挖一口池塘,做一个乖巧的宅男,如果是其他之人如此做也不足为奇,但是,那可不是你田大少的风格不是?所以,我有个大胆的想法,你是在某处遭遇上了什么,直白的说,该是一个武功高强至少可以将你震慑的高手,于是,我推断,那人一定曾经严厉的警告与你,不许你再到处转悠,否则,那人不仅会宰了你,更将你全家屠杀干净。田大少,我猜的可对?”
田大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沉默着,眼里掠过一丝惧意。
云中龙知道,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默认。
他笑了笑,道:“本来嘛,你田大少受到什么样的威胁,被何人威胁,与我无关的。然而,不巧的是,昨夜我的一个兄弟遇害了,知道他是谁吗?”
田大少当然不知,一个怪标准的宅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在池塘边。对他而言,只要家人平安,便是老死于池塘边,他也决计不会后悔的。故而,如果不是某人预先警告他近日会有人找上门来,求证与他,他都不会知道,小小的馆镇里,居然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
云中龙一字一句道:“郑,回!”
田大少微微一怔,道:“‘无回掌’郑回?”
云中龙道:“便是他,郑回。依田大少只见,这馆镇里面,能要他命的人,会有几个?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的话,此人极之可能便是当年威胁你与你之人。所以,我希望田大少配合一下,告诉我,他是谁,他在哪里?”
田大少咬了咬牙,冷冷道:“这便是你要我配合与你的做法?”
“对不起,田大少,”云中龙缓缓道,“一来,我这人不喜欢欠人人情,如果我对你什么都没有做,你便帮助与你我,我将落下一个人情,于心难安,反正,全天下恨我的人那么多,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个不多,至少,让你仇恨我,你的心情不好,远比我欠着你的人情心里不舒服要好的多。二来么,我这么做也是对你非常善意的提醒,那个人或许说不定只是一种口头上的恐吓,而我不同,我是实干派的,如果说了杀你全家到时没有做到的话,我会为我的食言内疚一辈子。所以,田大少,我的信誉度是非常高的,你毋须背负任何侥幸心理,老老实实的将那个人告诉与我,你还是可以和你的父母共享天伦之乐的。”
田大少盯着他,咬牙切齿道:“疯子!屠夫!”
云中龙微微点头,道:“不管疯子也好,屠夫也罢,总之,田大少,我得告诉你,我剩余的耐性非常有限,你不会是要我交代里面的人再杀一个,你的决心才会出来罢,好吧,老余你的剑也闲置了不少日子了吧?”
余不意道:“不,总把子,今儿个已经开刃了,砍下了二十一个人和一条狗的脑袋。”
云中龙道:“哦,既然如此,你不介意再砍一个罢。”
余不意道:“不介意。”
说着话儿,余不意便欲返身入去。
“贼子敢尔!”
田大少手腕振动,鱼竿迎空一抖,系在竿上的几乎是透明的天蚕丝“咻”的带着银白的鱼钩呼啸而去,直击余不意后颈。
余不意转身的时候还没有拔剑,而在这刹那,他的手上居然出现了剑,头也不回,仿佛脑后长了眼睛一般,反手一剑竖在后颈,精准到毫厘不差的挡住了鱼钩的攻击——
“叮”!
一声清越的轻鸣,鱼钩在剑身上撞出一串火星儿。倒射而回,擦着田大少的衣衫划过,划破了一大块掉落地上,而余劲未消,竟然还把他生生扯后半步。
余不意似乎也没有占到便宜,身子前倾,闷哼了一声。
云中龙冷冷道:“不错嘛,田大少,能够跟老余过招不落下风,就难怪在这黄山派管控的地面吃的开,不过,只是凭这一点,在我面前逞勇斗狠,你还远远不够!”
田大少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但凡武林之人,只要不是白痴,都是知道的,被誉为黄衫派四大金刚的四个,他们在外人眼里的确是超级高手,但是,比之云中龙,那几乎就是一个冷笑话。
云中龙向前踏上一步,黄灿灿的长袍无风自动,鼓荡了起来,他缓缓的抬起手掌,缓缓道:“田大少,我会告诉你,你落在我手里,绝对不会愉快的死去,我会很好的保护你的意识,让你清醒你看着你的父母在各种挑筋剔骨手段折磨之中,一点一点的死去。你好生记住了,别怪我言之不预!”
这一刻,田大少浑身衣衫湿透了,他知道,云中龙绝对说到做到!
死,不可怕,最怕的是,在死去之前,还须得亲眼目睹着,父母在自己面前痛苦的被折磨!
这一刻,他的意志几乎崩溃了,双膝一软,便就要跪之下去。
都说,男人膝下有黄金。
但是,相比父母,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之他们更为重要?
便在这一刻,他膝窝上边的穴道忽然一麻,腿肌僵硬,跪不下去了。
田大少心头大震,眼睛下移,看见了脚下安静的躺着两片绿油油的树叶。
几乎在同时,云中龙也看见了地上的两片树叶,然后,他微微抬头,看着田大少身后的一处花丛,脸色数变,阴晴不定的,然后,才冷冷道:“阁下何人?为何伸手横架梁子?”
田大少腿不麻了,迅速扭头瞥了一眼,也是不由呆了呆,几乎难以置信的疑惑道:“是你?”
“嗯,”花丛中那个戴着斗笠的白衣客缓缓走了出来,斗笠向云中龙点了点,“你不是在找我吗,我于今来了。”
云中龙似乎机械化般道:“你来了?”
白衣客道:“嗯,我来了。”
余不意低声道:“总把子,这人不简单。”
云中龙没有搭理他。
那不是废话吗?
能够将郑回击杀的人,当然不会是简单的人。
何况,就算郑回被袭杀,有些侥幸因素在里面,但是,此际,他不可能不知面对着黄衫派总把子云中龙这个人的危险性,除非,他是存心找死!
显然,云中龙清楚,这个人绝对不是找死来的。
这就足够了。
云中龙忽然笑了。
白衣客只是走出花丛,在小道上就站住不动了,似乎对于云中龙的傻笑提不起一点兴趣,没有任何反应。
“咳咳,”云中龙感觉有点儿独角戏的尴尬,干咳两声道:“你就不问我为何作笑吗?”
白衣客淡淡道:“嘴巴在你脑袋上,在你的脑袋还挂在脖子上之前,要笑要哭,你喜欢你随意,没有人阻止你。”
云中龙嘴角居然露出一丝鄙夷的笑意,道:“我想说的是,刚不久前,你应该还在这田府吧?”
白衣客道:“在。”
云中龙向田大少道:“听见了吧,我的田大少,也就是说,我的人在你家杀人,他在一旁做观众呢。”
田大少沉默着,紧紧的握住鱼竿。
白衣客反而好奇道:“怎么啦,做观众有罪吗,那条律例不许观众存在了,又是那条王法规定路见不平必须拔刀相助啦?”
云中龙“啧啧”两声,道:“说的理直气壮恰不知耻的,然而,你的正气呢,你的侠义呢,可以告诉我在哪里吗?”
白衣客淡淡道:“我从来就没有把自己当做好人定位。”
“额......”
云中龙无疑是被噎着了,他见过有人自黑的,但是能够如此从容淡定对待的,还真是不曾遇过,导致了他的后续招数悉数落空,仿佛千斤之力打在棉花上,不仅寸功不立,甚至那无奈的失败的后挫力能把自己内伤。
他微微作色,脸一沉,道:“好吧,我错当你是侠义之人,算我输。而如今,你既然都自认不是好人了,那么,又出来作甚?”
白衣客轻轻道:“江湖道上,都说了,黄衫派的总把子云中龙是个百年不出世的天才,我这人心胸狭窄,见不得别人的好,便冒昧来看一看,传说是否夸大其词。”
云中龙道:“仅此而已?”
白衣客“嗤”的一笑,似乎极是讽刺的味道:“要不然,你还以为有多复杂呢?”
云中龙道:“好。来。”
他没有说什么求证他的传说将会付出如何如何惨重的代价。
高手之间的求证,唯一的代价,只有一个:死。
白衣客更没有啰嗦,微微抬手,手掌很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苍白,轻轻吐出一个字:“来。”
沉默。
两人都没有任何动作。
田大少知道白衣客还在他的身后,为了更全面的观看他们的精彩交锋,他准备往边上退开几步,放宽视线,哪里料到,他这么一动,才骇然发现了,他身边的空气毫无征兆的凝固了一般,一分一毫都移动不了!
二人的杀气,竟然在无形里组成了一张凝实的网,将这一片空间封锁了!
他抬头向前面看去,却见即便是高强如余不意,也满脸被吓倒的表情,就更不必提及那三个黄衫少年一脸的懵逼模样了。
然后,在他们吃惊的视线当中,那头的云中龙缓慢的走过来,这边的白衣客也缓慢的从田大少的身边走过了去。
白衣客的脸被斗笠所掩盖,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而云中龙英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喜不悲不嗔不怒,仿佛一张冷漠的脸谱。
二人宛若设置了固定编程的机器人一般,缓慢的有规则的拉近之间的距离,直到双方相距三尺处驻足对立,然后,两人同时缓慢的抬起右手,慢慢的充满温柔的向对方拍过去,好像要给来自远方的朋友拍去衣裳上的风尘。
但是,云中龙的手似乎在中途受阻,向旁边微侧滑,干脆手掌立起,改拍为切,切向白衣客的左肩。
而白衣客的手掌自始而终没有任何改变,虽然依然动作缓慢堪比蜗牛漫步,却是一往无前的拍向云中龙的左胸。
这一刻,就算余不意和田大少等人不能理解二人那种境界的交战内情如何,此际也可以轻松的看出,白衣客显然要比云中龙高出半筹。
余不意的脸色立刻沉了下去。
田大少的眼神却是极为复杂。
他不知该感激白衣客出手相助,没让余不意得逞杀害他的父母,还是该恨他明打明看着黄衫派的人屠杀他的家人而冷一旁漠视之。
嗤!
云中龙的手掌从白衣客的膊头切落,当掌缘挨近的时候,却是莫名其妙的一凝,然后从手臂擦边而过,白衣客的肩部衣衫冒起一缕青烟,仿佛遭遇炙烤焦了一大片。
噗!
白衣客的手掌轻轻印在云中龙心口,云中龙整个人刹那似被定格了数息,然后,蹬——蹬——蹬——蹬——蹬——蹬,缓缓的,一步一步的后退,随着他每退一步,他胸前的衣衫便掉落一片,每退一步,头上的发便飘落一束,六步之后,他的上半身已经全裸,脑袋光秃秃的,油亮亮的,搭配着还算健壮的肌肉,你会发现,他的头顶除了少了戒疤之外,跟和尚基本没有任何区别。
最终,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余不意和三个少年大骇,赶紧上前检查他的伤情。
让人意外的是,遭受如此重创,他的光着的上身,居然看不见任何痕迹?
在众人的搀扶之下,云中龙缓缓站了起来,盯着白衣客,缓缓道:“你本来可以要我的命的,却是为何不做?你就不怕放虎归山么......”
余不意很无语,心道:“就算你这样想,也不好说出来呀,毕竟,人家还在这里,要改变主意,还不是一个念头的事儿?”
白衣客冷漠道:“猫玩老鼠的游戏你没见过也听过吧,可是,你听没听过,被猫放过的老鼠,会不会变成老虎呢?”
云中龙道:“你......”
白衣客道:“放心吧,我有的是时间,等着你,玩着你,别让我失望,好好的保重身体。”
云中龙咬咬牙,道:“老余,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