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域的天空和所有魔域的天空一样,无星也无月,似乎任何光都不能在它身上留下印记。
就在这样恼人的,让人看不到希望的天空下,却有着江灵此生最难忘的记忆。
她永远忘不了白冰如何踏入这方天空下,走过无数尸体铺成的万恶阵,来到她的面前,在众狼环伺的目光下,将她抢入怀中。
她也忘不了,白冰在静湖上向她伸出手,温言说道:“莫怕,一切有我。”
纵使有过算计,有过争吵,他还曾出手重伤了她,但此时此刻,在晋阳域呼呼的风声里,他枕在她的腿上安静地沉睡着,她心里想起的,却都是他的好了。
那些难过的,委屈的过往,此刻已经全化成了甘甜。它们一点一滴昭示着她与他共同经历的岁月,虽然对于他漫长的一生来说,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几年,几个不经意的动作,但对她来说,已经是一生难忘,刻骨铭心。
有几个少女能遇到像他那样的人呢?她无疑是幸运的。
想到这里,江灵露出甜蜜的微笑。
漆黑的魔域像是一片汪洋大海,不时刮起一阵大风,卷起惊涛骇浪,沙尘飞扬。泛滥的魔气如同逡巡的恶鬼,在他们头顶上呼啸而过。
在这片黑暗里,仅有一盏红色的灯笼,发出单薄的光。
灯光下,江灵望着白冰的睡眼,目光平和而温柔。
她早已习惯了魔气的味道,也早就习惯了魔界的天空,只是不习惯没有眼前这个人。
决定在一瞬间就已经做好,就如同饿了要吃饭一样简单。
她曾经对白冰和清流说过好几次:谁也不能决定我的去留,决定我做什么。现在,她也同样不能替昏迷的白冰决定他以后该怎么过。
救活他,让他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从而做出选择。这是她留给他最后的爱。
扶摇听到她的选择她的理由后,并不意外。
他在通天大道前叹了许久的气,自语道:“用自己的生命换对方一个从容选择的权利,真是个傻孩子。但是不正因为她是这样的人,我才选择了她吗?”
扶摇在人间日落时分来到了南里镇,见到了等候已久的江灵。
她换上一身大红色的曲裾,站在青石铺成的街道上,容颜娇美,身姿窈窕,当真是青春好年华。
她带着微笑看着扶摇走近,深深地行了一礼,道:“前辈,江灵已经想好了,请前辈救白冰。”
扶摇压着嗓子道:“我会把你身上的毒全都激发出来,再把你的血抽出来,你可想好了?“
江灵的眼中闪过一抹异色,但很快,她抬眼看他,神情坦然,道:“想好了,前辈,请你快些为他解毒吧。”
扶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可有什么话要留给他?”
江灵从怀中抽出一张纸,上面满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写满了她来不及说出的话。
她往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将纸递给扶摇,道:“希望前辈替我转交。”
她说完这话,咬着嘴唇看了身后的春来客栈一眼,小声道:“江灵还有一事相求。”
扶摇:“说。”
江灵轻轻勾起嘴角,笑了笑,道:”前辈,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死了。也不要告诉白冰好吗?就说,就说我离开了。“
扶摇背负着手,仰头看着已经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吁了一口气:“你这是何苦?罢了罢了,我们走吧!”
两人重新进入晋阳域,提着一盏纸糊的红灯笼,慢慢地走过万恶阵的废墟,踩过骨灰堆成的沙地,最后来到一间用碎石临时搭建起来的石屋,屋内亮着一盏油灯,在风的吹拂下火苗轻轻摇曳着。
白冰躺在屋内仅有的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身下铺了一床被褥,是江灵从外面拿进来的。他双目阖起,脸色灰白,除了有些憔悴外,他依旧俊美逼人,非任何人可以匹敌。
江灵一见到他,就忍不住加快脚步,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用温和的目光注视着他。
扶摇在她身后看了半晌,道:“我不会抽干你的血,只是将你体内的毒逼出来时,会带走生气。这个过程你会非常痛苦,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慢慢地虚弱,透明,无力,最后在混沌的意识中死去。你可害怕?”
江灵动情地看着白冰,道:“我怕,我怕极了。可是我更怕他醒不过来。前辈,他会马上醒过来吗?我还想再看他一眼……”
扶摇摇摇头:“你身上的毒并不能立刻解了他的毒,我还需要另外的准备。”
江灵露出痛苦的神色,将头埋在白冰怀中轻轻地啜泣了许久,才抬起头来,擦干眼泪,道:“前辈,你来吧。江灵准备好了。”
扶摇为难地看着她,最终还是说:“躺在他身边吧。”
逼仄的石屋内,不时闪出道道白光,穿过缝隙射入天空中,如同惊鸿一般划破了魔域的黑暗。
灯笼里的红烛一寸寸燃尽,留下血红的泪滴。油灯的火焰飘摇了整夜,终于在黎明前如释重负地熄灭了。
扶摇收手而立,站在陷入黑暗的石屋中,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突然,他感到有人正在往这边飞来,速度非常快。
他想不出是谁这么不请自来,便转身走出了石屋。
远处似有一道风刮来,带着血腥气的风。甫一近身,扶摇就感受到了来人身上带着一股火气。
果不其然。这人离屋子还有几丈远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嚷道:“让开!”
扶摇看清了那人的面容,略一错愕后,竟然闪身避过了他,让他就这么长驱直入地闯入石屋中。
屋内漆黑一片,短暂的寂静后,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喝:“江灵!是谁干的!”
那人愤怒地冲出屋,怀里抱着江灵已经失去生气的身体。
他一身雪白的长袍已经血迹斑斑,破破烂烂,左边脸颊上挂着一道血痕,双目射出咄咄逼人的凶光,盯着屋外站着的那个人道:“你都做了什么?为什么她……”
他不敢说那个死字,虽然匆忙中已经探过她体内生机全无,可是江灵怎么会这么容易就……
“她牺牲自己,救了白冰。”
扶摇看着他说道,“你是清流吧?白冰的毒,只能用她同样中毒的身体炼制解药。江灵知道这一切的后果,为自己选择了这样的结局。”
清流的精神一下子垮了,他的肩膀迅速地塌了下去,膝盖撞在冰棱而坚硬的石头上,跪了下去。
他将江灵搂得更紧,眼睛却不敢看她,喃喃道:“怎么会?我只不过离开了几个月,我走得时候她还好好的……”
扶摇叹了一口气,将屋内那盏已经熄灭的油灯拿了出来,手在上面一挥,火焰重新跳动起来。
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扶摇看清了清流的脸。
那是一张被死亡压垮了的脸。
潋滟的桃花眼里此刻一片死灰,嘴唇上爆出片片死皮,周围冒出一圈杂乱的胡茬。
他一听到孙虎的消息,就从北方战场上跑了过来,千里狂奔,不食不睡,本以为会看到白冰中毒的样子,却没想到先得知了江灵的死讯。
江灵怎么会死?他还记得她与他道别的样子,她送他的平安符还贴在胸口。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
他这个在战场上厮杀,生死只在一瞬的人活着回来了,跟他道别的江灵却死在这里。这叫他怎么能相信?
一时之间,他的神志有些恍惚,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现实。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有没有跑回来看中毒的白冰,直到抬起头看到那个白胡子白头发的人充满同情和哀伤的看着他,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自己手里的重量,低头看到江灵的脸。
“不!”
他将江灵搂在怀里,狠狠地搂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想将她唤醒。她的身体还很柔软,表情很平和,一点都不像已经死了的样子。
扶摇叹息着摇摇头:“让她走吧。”
清流绝望地咆哮道:“她没死!你为什么要答应她?为什么不等我回来?还会有其他的办法解毒的,肯定会有的!你这个庸医!是你害了她!”
扶摇退后了一步,看着清流慢慢地站起来,眼睛里遍布血丝,身上沾满了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别人的血迹,凶神恶煞,状似杀神。
扶摇只好给自己布下一道结界,预防着清流冲动之下会干出什么疯狂的事,无奈道:“孩子,这是他们自己选的路,我们都只是见证。罢了罢了,你还认得我吗?”
清流眼眸一转,脸上慢慢浮现出惊讶的神色,道:“你是,你是那个给我天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