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白冰满头银色短发,额头上扎着一条一指宽的五彩绸布拧成的绳子,光裸的手臂和小腿上缠着乌黑的麻布编成的细绳。他一身浅褐色的短衣,露出结实的胳膊和修长的腿,腰间还搭着一块豹皮,脚上穿着一双草鞋,踩在银杏树细细的树干上,站得笔直,居高临下地看着白冰,又说了一句:“你这是什么表情?”
骤然看到另一个自己,想来谁的表情都不会好看。白冰借着他的手勉强坐好了,马上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跟我长得一样?”
那人眼睛一弯,笑了笑,道:”我就是你啊,你可以叫我,嗯~银杏吧。“
白冰一听就知道他在乱起名字,不由得有些恼怒,可是心思一转,他马上意识到自己也有这个毛病,便一脸欲言又止地看着“银杏”。
银杏挑了挑眉,也坐下了。
他直言道:“我知道你现在肯定有很多问题,说实话,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留下我这么一缕魂魄,还让我给你带话。依我看,你现在遇到的问题和我之前遇到的问题已经不一样了,我的忠告对你无用。”
白冰听了更疑惑了,不禁问道:“我让你带话?我连你为什么在这里,我为什么在这里都不知道。”
银杏了然地点头,解释道:“我是你的上一世。那一世你留下很多遗憾,所以希望我留在树上,等待你的到来,并提醒你下一世不要犯这样的错误。但是你来得实在太晚了,我都快消散了。”
白冰目瞪口呆:“我的上一世?我可是神,不会像那些凡人一样有往生一说。”
银杏不以为然,道:“神又如何,照样有往生,这过程或许比凡人还要辛苦。你刚刚看到的那个故事,就是你这一辈子生生世世经历的事,循环往复,绝望沉沦,万劫不复。和你比起来,我那一世的故事虽然结局并不美好,但比你强多了。”
白冰满头雾水,听银杏自己念叨道:“不过你这一世有一个狐狸朋友,还喜欢上了两个女人,也算是不枉此生了。我那个时候,打了一辈子仗。”他说着又打量了白冰一眼,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不过我好歹没把自己的魂魄伤成这样。”
白冰眉头微蹙,想了想却还是有些难以接受,只好道:“我让你带了什么话?”
银杏立刻正襟危坐,道:“你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就这一句。”
白冰神情有些微妙,自语道:“这算什么忠告?”
银杏很有同感地点点头:“所以我说,你留下我也没用。现在你已经重新回到了树上,不久这一世过去,下一世马上就来到,这次你可能会面对不一样的故事。不过若是你没有办法打破循环的魔咒,一世终了,还是会回到这棵树上,再次往生。”
白冰听了这话,立刻道:“不可能!我若是身处循环中,为何毫无察觉?”
银杏无奈道:“下一世来临时,你会忘掉所有的事。”
白冰神情怔怔,若有所思,很难相信银杏说的话,可是刚刚看到的事又无一不证明他说得才是事实。
那他到底为什么会陷入循环不得解脱呢?回顾刚刚看到的漫长的一生,脑海中闪过那些人的脸,他的眉头便渐渐地皱起来。
他感到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却总被卡在某个地方。
银杏已经站了起来。他眺望远方,看了一会儿后咦了一声,道:“你这一世还有好多年要过,为什么现在就回到树上了?况且你还没有迎接你的结局。”
忽然,银杏大叫了一声,指着远处泛起的白光说道:“那是不是你的慧眼?”
白冰被他喊得一愣,狐疑地站了起来,可眼前还是一片迷雾,看不到什么慧眼。
银杏却恍然大悟,看着白冰道:“你这一世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还有那么多人帮你,能让你提前参透玄机。”
他转身对着白冰说道:“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个,继续呆在树上,等待下一世,寻找改正命运的机会。第二个,马上跳下去,继续活完这一世,不过你现在的身体……等等,我还没说完!”
白冰已经纵身一跃,毅然决然地跳下了树。
他的声音和着呼呼的风声传到了树下:“我选第二个。”
脚踏在坚实的土地上,虽然眼前还是一片迷雾,白冰的心里却忽然有了方向。
他抬起头,望着树上一脸惊愕的银杏,道:“我要去找我的答案,不像你一样,留下生生世世的遗憾。”
他转身继续往迷雾中走去,边走边自言自语道:“我还有人要见,还有人要等,我不能在这里停留。”
厚重的迷雾压在他的身上,他又重新体会到凉寒的感觉,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可是很快,他又发现了那道白光。
“是慧眼么?”他自言自语。
他想起鬼王当初夺走他慧眼时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猜想或许鬼王早就看破了今日的局面,才留下慧眼,助他脱困。
正如银杏所说,他这一世遇到很多重要的人,比如给了他忠告的扶摇,比如劝戒过他的鬼王,还有清流,还有江灵,还有青瑶。
可是他留给他们什么呢?
白冰顺着白光的指引,走了半个时辰就走出了迷雾。
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小村庄的废墟。
村中几乎没有几面完好的墙壁挺立着,地上遍布破碎的瓦片,折断的木头,还有泥墙的碎块,茅草和猫狗的白骨。
白冰眯起了眼睛,他看到这片狼藉下,有一道深深的沟壑从村庄横穿而过,而沟壑的尽头,一棵小儿合抱粗的槐树被劈成了两半,露出白花花的树心。
此情此景,白冰很容易就能猜出有人在这里动过手——一个高手随手划下的一剑,就毁了这个村庄。
但是他没想到,这里竟然还有人。
他的眼睛已经不能穿透墙壁看清那里到底是谁,他下意识地做出了防御,手中幻化出一把雪亮的长剑,剑尖指向一面离他不远的墙。
片刻后,一个头发蓬乱如草,几乎衣不蔽体的小女孩从半面倒塌的墙壁下走了出来。
她扬起脏兮兮的脸,看到了白冰手里的剑,立刻缩起了身子。可是她却没有后退,手指胡乱地绞缠在一起,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怯生生地看着他说:“你有吃的吗?可不可以让我吃饱了再杀我。”
白冰愣住了。
他还没来得及回话,就感到村庄后面还有人。
一个妇人踏着虚弱的步子,从小女孩走出的地方奔了出来,抱起她就往回跑。
她跑出几步后就没了力气,脚下一软栽在了地上,小女孩脸上擦破了皮,疼得哭了,妇人并不关心她的哭声,吃力地拖着她继续往村后走。
小女孩哭着嚷道:”娘,我饿了。“
妇人咬着牙不理她,继续往前走。
看到小女孩哭泣的脸,白冰的心里忽然有个地方塌了。他控住不住腿脚,随着她们走过去,妇人听到脚步声,又惊又怒地回头看着他,把女孩搂在了怀里。
白冰走到她们身边,蹲下身子。他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擦掉女孩脸上的泪水,妇人拖着女孩又退了一步。
她的下唇激动地直哆嗦,道:“不要碰我女儿!”
她看着白冰手里的长剑,浑身都在战栗,却把小女孩搂得更紧,怒道:“你们这些人,迟早会遭报应,不得好死!”说完,她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白冰握着剑的手紧绷着,脸色发白,颤声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妇人不敢置信地睁开了眼睛,看着白冰没有回答。
白冰盯着小女孩满是委屈的眼睛,看着她身上的破衣裳,细弱的手腕,忽然苦笑一声,道:“你不是她,她若是往生,应该刚刚出生。”
他站起来,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剑锋划过坚硬的土地,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喃喃道:“你不是她,不是她,她怎么会是你这个样子呢?”
江灵当年虽然年少失恃失怙,又被他和清流搅乱了日子,但总归是平平安安的长大了。
可是刚刚他看到的那个女孩,又该如何活过这个乱世?
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江灵在阆风台上的孤坟,荒野里的尸骨,忍饥挨饿的凡人,被屠戮的修真族,战死的妖族,甚至被攻击的仙族。
他莫名地觉得有些害怕,不敢细想江灵有幸逃过怨灵的捕食进入往生池后,会面临怎样的下一世。她会不会刚刚睁开眼睛,就被妖族或者其他的人伤害?
他越是不敢想,这个念头就越像是雨后疯长的野草,从各个地方冒了出来。
看到倒在路边的尸体,他会想起江灵。看到远处蹒跚走过的,穿着破衣烂衫的面黄肌瘦的路人们,看着他们怀里气息恹恹,哭不出声的婴孩,他会想起江灵。后来看到林间飞过的鸟儿都会后怕那是江灵。
他看着自己的手,突然觉得手上全都是鲜血,那些无辜的凡人的,被利用的妖族的,还有他的仇敌们的,厚厚的黏腻的血,沾满双手,染遍全身。
他再次看到自己在仙界里冲破血饮万和大阵时周身浴血如同地狱恶鬼的模样,忽然觉得陌生的可怕。他分明从那样的自己身上,看到了沉迷在力量之中,陷入无尽杀伐的诸神们。
若是说神毁了属于神的时代,那他呢?
他不得不再次想起银杏树下问自己的那个问题:他给江灵,给清流,给青瑶都带来了什么,给这个世间带来了什么。
只有灾祸,麻烦,伤害。
他一手造成了这一场灾祸,让怨灵现世,让这个时代毁于一旦,重新陷入混沌中。
是他,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