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镜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沈遥夜。
“你……”想说的话似乎有许多,却不知该说那一句。
目光掠过少年并没有着鞋履的双足,阿镜选了最可笑而不适宜的那句:“你……冷不冷?”
沈遥夜愣了愣,而后凑过来:“是在关心我吗?”
这鬼面具做的简单粗糙,圆鼓鼓的双眼,獠牙外突,头上长角。却因为这份简单,却更透出一种原始的可怕。
他靠的太近,那鬼角几乎要戳到她的头发上了。
阿镜本能地往后倾身。
沈遥夜却又说道:“算你这小丫头还有点良心,没有只闻新人笑,便忘旧人哭。”
奇怪的是,在这瞬间,阿镜心里想起的,是在情天之中,她忙不迭地跟兰璃君解释:我是有名的喜新厌旧的性子,迟早会看厌了他……唯独你才最为长久。
一瞬恍惚,脚下灵崆的声音响起:“镜儿,离他远些,这个人不怀好意。”
阿镜低头,沈遥夜却哼道:“你这只臭妖怪,信不信我把你抓住阉了。”
灵崆大怒:“吾跟你势不两立!”
沈遥夜一脚踹过去。
灵崆灵活地躲开,同时跳起来大叫:“国师!这小妖人在这里!”
阿镜跟着回头看时,手腕却被人紧紧握住。
还未来得及反应,沈遥夜拽着她的手,大笑着往前飞奔而去。
他的长发随风吹回来,撩在阿镜的耳畔跟脸上。
倘若闭上眼睛不去看,就好像……是被兰璃这样牵着手,在离恨海边上徜徉玩耍。
***
北冥君没对任何人说过,从他第一次睁开双眼的时候,他已经是这个叫“张秋”的少年了。
但他心里却明白,他原本不叫张秋。
至于叫什么,无从知晓。
在他睁开双眼的时候,“张秋”的眼前,是一堆乱飞的噪鸦,乌黑的尖嘴啄在他的身上,努力想要撕下一块儿肉来。
它们以为……他已经死了。
事实上,北冥君也并不觉着疼。
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手指微动。
噪鸦们才像是感觉到什么一样,惊恐地四散逃开。
身侧似乎有什么东西蹭过,有些异样。
北冥君本能地探手握紧。
举起手来看时,手中握着的,却是一条斑斓的细蛇,正在他的掌心扭动,挣扎,甚至俯冲下来,死死地咬住他的手。
北冥君仍是没有痛觉,他眯起双眼看着那露出利齿垂死挣扎的猎物,突然意识到自己该做什么。
轻而易举地撕开蛇腹,冷血动物的血其实还是有些温热的,沾在他的嘴唇上,干裂的唇从麻木到逐渐生出了一丝痛觉。
他把那蛇身上能吃的都吃光了。
身体像是有了一丝力气。
当北冥君从原地爬起来之时,他放眼四顾,这是一偏荒芜的郊原,目光所及,地上有重重累累的白骨,有腐烂跟半是腐烂的尸首。
噪鸦舞动期间,为找到一块儿美餐而雀跃。
遍地,蛇虫出没,时而有些奇形怪状的妖兽。
北冥君不知道在这具肉身为何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但对他而言,却显然太过平常。
他丝毫都不觉着畏惧,反而觉着一切都如此的新奇。
头顶上的噪鸦警惕地望着这“死而复生”的少年,乌黑的眼睛里透出惊疑。
噪鸦本能地察觉少年身上有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气息,类似黑若渊薮的死亡,但却并不是它们喜爱的那种死亡,而是比死亡更可惧的气息。
陆陆续续,有一大片噪鸦在头顶盘旋,看来像是一片奇异的乌云。
北冥君仰头,突然莫名地想大笑。
没有任何缘由地想笑,也没有人教导过他该怎么笑,但他……仍是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种想要“笑”的情感。
原来为人的肉身,是这种感觉。
***
接下来,北冥君陆陆续续又吃了几条蛇,包括送上门来的噪鸦跟其他的野兽。
连续地吃那些生涩的血肉吃了十数天,他才在一块儿被雷击过的岩石旁边收集了一堆烧着的树枝,开始“无师自通”地生火烤肉。
口感似乎的确比先前要好一些,最重要的是,这样才更像是一个人。
孱弱的身体,迅速地恢复。
同时恢复的,还有关于这具身体的所有记忆。
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但是知道这具身体叫“张秋”,他的家中有一对名为父母的东西,还有一个名为妹妹的东西。
除此之外,另一团模模糊糊之物。
北冥君看不清,只记得那团模糊的影像叫做……“新娘子”。
后来的后来,他走出了那片被世人叫坐“死亡之沼”的荒原,入了世。
属于张秋的记忆,再配合超高的天赋,让他的入世十分的游刃有余。
他愿意往人世间最繁华的地方,想见识更多更有趣好玩的东西。
所以他在路人的指引下,去了丹凤皇都。
当时丹凤皇都的凤明太子得了怪病,御医们束手无策,皇宫里贴出了招医皇榜。
据说,有来自天南海北的许多“名医”,因贪图那荣华富贵,应聘进了皇宫。
然后……他们有的尸骨无存,从此再不见踪迹。
有的,就变成了高挂在城头笼子里那几个已经变了形的头颅。
所以就算皇家给出的奖励再诱人,甚至以“国师”的名头许之……却没有人再敢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毕竟人世间好玩的东西很多,只要留一条命,怎么也能见识到,又何必为了爬到那最顶峰而去搏命。
众目睽睽之下,北冥君越众而出,撕下了那皇榜。
彼时北冥君已经不再似当初那个死而复生的伛偻枯瘦少年了。
两年的游历,让他学会了任何人世间生存的技能,衣着打扮虽然并不出色,但耐不住天生的出色样貌跟超然的气质。
他有一双天生的丹凤眼,眼里却是凛凛泛光地秋水。
长发如瀑,身形高挑,身姿端庄如松。
一袭普通的青衫给他穿的犹如仙人下降,令人只看一眼便生出类似“高山仰止”的敬畏情绪。
围观众人都大为惋惜。
觉着这样清俊超逸的出尘青年就要如此送命,实在是不值得。
但更令众人惊愕的是,三日后,皇宫里发出新的榜文。
主要说了两件事。
第一,凤明太子的病已经好了。
第二,丹凤皇都诞生了一位新的国师大人,据说,是太子亲自赐的名号――北冥君。
短短的两年内,北冥君做到了尘世间凡人们穷其一生都做不到的事。
站在荣华富贵的顶端,睥睨红尘。
偶尔他也会想起属于“张秋”的记忆,但……他没有那种属于人类的情感,所以也并没有想要衣锦荣归认亲的念想。
没想到,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
在出客栈后,丹凤皇都的侍卫赶来,恭请国师回宫。
在此之前,北冥君其实已经接到了凤明太子的亲笔急信,询问他几时回皇都,又催他尽快回去。
凤明是一贯的口吻轻浮,信也写得十分肉麻,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什么“辗转反侧,寤寐思服”,若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是写给情人的。
北冥君原本是要回去的,只不过,他突然有了“家人”。
而且……原先在张秋记忆里那个模模糊糊的“新娘子”,突然如此眉眼鲜明地出现在面前。
那个据说是妹妹的张春口口声声要带他们回家,拜堂成亲。
“成亲”,这种事对他来说,像是一个新的挑战。
凤明太子生性风流,东宫里许多艳童妖姬。
太子也曾要赐北冥君些美人受用,北冥也曾研究过“周公之礼”,甚至看过几本“春/宫”,“秘史”,“避火图”之类,以他的悟性,研究的着实透彻。
可在他眼中,男男女女肢体相接的那副模样,着实丑陋不堪。
因为凤明太子的谆谆教导,他也曾想要亲身上阵试一试那种滋味,但当那沐浴熏香的美人宽衣解带靠过来的时候,他却突然觉着呕心。
当那妖娆的身躯在怀里扭动的时候,北冥君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念想:这甚至不如去生吃一条蛇的滋味。
他一直都在得心应手的做一个“人”。可“食色性也”,这种所谓的“人性”,他却一直都无法领悟。
这实在是有点懊恼。
这种感觉,对北冥君而言,就像是“为山九仞”,只要不了悟那最后一点,便似“功亏一篑”。
直到看见那道不起眼的身影。
他打发了皇都侍卫,迈步往前。
突然他感觉到一股异常的气息,同时,是灵崆的大叫。
怔然之余北冥君抬头,却正见一个戴着鬼面具的人,拽住了阿镜的手,拉着她往前飞奔而去。
眼睁睁看着阿镜离自己越来越远,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奇异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