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宫正殿,明间中央的黄底缠枝宝相花大缸里盛着满满的冰块,丝丝缕缕的白气冒出,使得屋子里的温度凉爽宜人。佟贵妃坐在临窗大炕上,靠着大红织金引枕,单手扶着额角闭目养神。旁边两个小宫女手中罗扇轻摇。
佟佳氏还是觉得热得慌,那股子烦躁像是烈火在她心里熊熊燃烧。乌雅氏有孕,过个端午的功夫,郭络罗氏也有了,她恨不得撕了宜嫔那张得意洋洋的脸。
钮钴禄氏去了,后位不可能一直空悬。快则明年,慢则后年,皇上肯定要大封六宫。她对后位志在必得,可都是皇后,元后的日子可比钮钴禄氏好过了无数倍。还不是因为她有宠有子?
宜嫔家世好又年轻得宠,迟早会生下皇子。如果她妹妹的皇子再养在她膝下,郭络罗氏手握两个皇子,就是得封贵妃都没什么稀罕的。过了丧期,钮钴禄氏的妹妹也要进宫,少说也是个妃位。到时候她这个没孩子的皇后只怕还要看她们的脸色了!
佟贵妃越想越气,抓起桌上的茶盅掷在地上。“哗啦”一声,周围的宫女都惶恐地跪下请罪。谨儿叫退了屋里的宫女,轻轻跪下来给她捶腿:“娘娘息怒,您若是想要个皇子,眼前不就有个现成的吗?”
“你是说乌雅氏的孩子?本宫养一个包衣奴才的孩子又有何用?”
谨儿见她态度已经不如几个月前那么强硬,心下大定,笑道:“恕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如今有太子爷在,其他皇子血统再高贵又有何用呢?何况生母出身卑贱,小阿哥日后就只能一门心思地孝顺娘娘您。”
佟贵妃心里一动,可不是这个道理吗?如今储位已定,她又不用靠儿子封后,养子跟她一条心可比什么都要紧。
“况且奴婢听说民间有个法子,叫借旺气。说的就是这乡绅人家的主母,如果有未生养的,就去那子嗣众多的人家抱一个男孩子养在身边,久而久之自己就染上那孩子的旺气,也能诞下男嗣了。”
“果真?”佟贵妃这下是真的心动了,这些年为了求子,她早已拜完了满天神佛,喝了不知道多少苦药汁子。抱养孩子这法子可谓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她当即站了起来,有些激动地在屋子里徘徊,盘算着该怎么跟康熙开口。
谨儿提醒她:“娘娘,要不要奴婢准备点东西,咱们去长春宫看看乌雅氏?”
“看她做什么?这事岂是她能做得了主的?你去小厨房瞧瞧百合莲子汤做好了没有。盛夏酷暑,万岁爷忙于政务十分辛苦,本宫也该去问候一下。”
长春宫里,绣瑜也在和春喜白嬷嬷盘算着孩子的事。她现在才知道,原来嫔位以上就可以自己抚养孩子的规矩是康熙朝后期才有的。
满族祖先生活在苦寒之地,那里自然条件恶劣,物资稀缺。他们认为只有身体强壮、意志坚定的孩子才配活下来,享受稀缺的生存资源。而生母亲自抚养孩子,难免娇纵溺爱太过。为了避免皇子长于妇人之手,难当大任。努1尔哈赤立下规矩,后宫妃嫔生了皇子不得自己抚养。
纯嬷嬷总结道:“所以啊,荣主子生的大阿哥承瑞是元后娘娘抚养的。元后的承祜阿哥是太皇太后抚养的。惠主子的三阿哥承庆就养在荣主子膝下,可惜都……”
绣瑜听得目瞪口呆,这是有多直男癌才会觉得自己的后宫姐妹一家亲,连孩子都可以换着养啊?尤其是庶长子之于嫡妻,说是眼中钉、肉中刺都不为过,居然还让元后来抚养承瑞?
感情这些共用一个丈夫的女人,平日里互相争风吃醋,同时又抚养着争宠对象的孩子?难怪康熙的儿子养不活。
春喜等人也是一副欲言犹止的表情。纯嬷嬷苦笑:“万岁爷也觉得不妥,可这都是祖宗规矩,改不得。三阿哥去了以后,万岁爷就下旨把阿哥格格们都送到兆祥所,由乳母嬷嬷们照料,结果还是不成。后来干脆送出宫去,才算好那么一些。”
于是绣瑜拿指甲轻轻叩着炕桌,静静思索。元后都没亲自抚养长子,就算康熙敢为她破例,她也不敢接受。那么小四是一定要给人的了。
她头一个想到的当然是历史上四阿哥的养母佟佳氏。对比荣嫔惠嫔她们,绣瑜突然觉得佟贵妃是个相当不错的人选。首先,她位份高有实力保护年幼的孩子在宫里活下来。其次,她没有孩子,将来也不会有。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绣瑜记得康熙的三个皇后好像都不长命,小四还有回到她身边的机会。
当然,坏处也很明显。历史上四阿哥跟生母关系闹得这么僵,要说没有这位孝懿仁皇后的功劳,绣瑜打死也不信。
可惜孩子给谁养这事,她插不上话,只能静观其变。
几日后午间,竹月去内务府领了绣瑜要的帽缎回来,愤愤不平地噘着嘴把托盘往桌上一放。春喜不由皱眉,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怎么回事?在主子屋里还发起脾气来了?”
“我还不是为小主不值,如今外头人人都传佟贵妃向皇上请了旨,要抱养小主肚子里的孩子呢!”
“傻丫头,没她也有旁人,这有什么可气的?”
竹月稍微拔高了嗓音:“宫里膝下空虚的主位娘娘抱养孩子本来是平常事,可人家至少知道先送点东西,时不时过来瞧瞧,说两句软和话。她倒好,不声不响地就跟皇上请了旨,完全没把小主放在眼里。咱们小主好歹也是小阿哥的生母啊!”
绣瑜早醒了,掀了帘子笑道:“竹月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跟你春喜姐姐抢果子吃,恼了?”
“小主醒了。”两人赶紧过来服侍绣瑜起床更衣。
春喜递了白毛巾过来,绣瑜拿了先给竹月擦了擦脸:“傻丫头,人家是孝康章皇后的侄女,万岁爷的亲表妹。咱们想要小阿哥得她庇护,自然就要付出代价。”
可是这代价也是有底线的,她的底线就是要小四认她这个生母。既然佟佳氏眼睛长在头顶上,就不要怪她未雨绸缪了。
绣瑜想到康熙今天没有翻牌子,可能会来长春宫,就吩咐春喜:“去。把皇上赏的那床象牙丝凉席找出来,我有用。”
话音刚落,就见康熙大步流星地走进来:“那凉席是象牙劈丝软化后编织而成的,夏天睡着浑身清凉不生汗津,你怀着身子畏热,是该叫她们找出来换上了。”
绣瑜行了礼在炕上坐下:“皇上这次可猜错了。奴婢找这凉席是为了送礼。”
“哦?给谁?”
“还不是您瞒着奴婢,前儿端午外命妇们进宫,奴婢才知道裕亲王福晋为了救奴婢和小阿哥伤得不轻。如今天气渐渐炎热,福晋卧床修养,只怕不好受。奴婢送上这凉席,也算是尽了自己的心意。”
康熙心里莫名一紧。象牙本就珍贵,而且劈丝过程中的损耗极大,使得这象牙席越发稀罕,今年宫里也才得了五张。除了两位太后、他和佟贵妃,也就绣瑜因着有孕才得了一张。她却肯送给西鲁特氏,除了她为人知恩图报,更可见她是何等重视这个孩子。
又见炕上角落里放着针线篓子,旁边做好的小孩子的衣帽鞋袜已经堆积如山,穿到两三岁都绰绰有余,隔得老远都能看见虎头帽上栩栩如生的刺绣。
炕桌上放着一本《诗经》,他知道绣瑜每天都会读给孩子听,她说诗书怡情,希望孩子有个好性情。
康熙看着突然有些眼眶发热,不知道顺治十一年在景仁宫正院东配殿里,还只是佟庶妃的孝康章皇后是不是也这样期盼着他出生。每次把孩子抱离母亲身边的时候,他不是不痛心的,但是祖宗规矩不能不遵守。如果他今日枉顾太1祖皇帝的遗训,来日还有何威信来教育儿孙呢?
他环顾左右,迫切地想赏点什么东西来抚平心里那点微弱的歉疚,突然脑子里灵光一现:“这屋子你布置得清雅,但长春宫终究偏远了些。等你生产之后,不如搬到承乾宫的后殿去住吧。”
绣瑜吓了一大跳,住在佟佳氏的地盘上,被她磋磨是小事,要是让她觉得孩子跟自己不亲,不肯出力保护小四才是大事!
“皇上费心了,可承乾宫是康熙九年佟贵妃进宫的时候,您下旨赐给她独居的,如今怎好出尔反尔?”
“您放心,”绣瑜目光灼灼,直视他的眼睛:“奴婢只盼着小阿哥平平安安地长大,旁的都不要紧。”
她摆出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康熙反而坐不下去了,他咳了一声,匆匆丢下一句“朕改日再来看你”,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到长春宫门口,他突然停住了脚步。身后的梁九功跟得太紧差点撞上,却听康熙问:“承乾宫可有送东西到裕亲王府?”
“这……”梁九功额上微微冒汗,他平日可没少收承乾宫的孝敬,立刻弓腰回道:“六宫事务繁杂,娘娘想是不得空。”
“那她可有来看过德贵人?”
“还不曾,不过娘娘命内务府赏了很多补品。”
康熙不置可否,抬眼望了望东配殿的方向:“传朕旨意,德贵人怀胎八月时,依祖制诏其生母入宫侍奉,直至贵人诞下龙胎。”
梁九宫微微一惊,赶忙应了,待圣驾走远了,才吩咐身边的小徒弟魏珠:“给你小子个得赏的差事,找个不打眼的时候,提点提点谨儿姑姑。你可明白?”
“谢师父,徒儿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