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金花出嫁
姬缘看着眼前这个神情柔弱无辜的美人, 颇有些头疼。
“这是你那金印换的银票。”
一共是一万两银子。
当铺老板真有钱。
“既然印已经给了哥哥,银票自然也是哥哥的, 只求哥哥能庇护我一段时日, 奴家只想有一处栖身之所嘤嘤嘤……”
赵元徽丝毫不慌, 慢悠悠把袖子折成方便擦泪的样子, 不时蘸一下眼下的泪珠儿, 怕糊了妆。
慢慢从眼尾红到眼眶, 眸中水光莹润, 盈盈欲语, 楚楚动人,试图唤起姬缘的同情心。
此时,姬缘还能看见赵元徽胸口不大不小的起伏, 曲线完美。
上回赵元徽悄悄从废弃的旧棉被中抠了几团棉絮,托武枝做出一对非常具有现代特征的填充式文胸。
当时赵元徽喜滋滋的分享给姬缘看,差点没让姬缘笑出声。
武松也知道了这个神器, 她本来打算让武枝再帮她做一个, 又嫌戴在胸口太麻烦,终究不了了之。
“我叫松松来,与她说一说如何?”这么多银票, 不管是用来做什么,都要好好商议一番。
“松松天真纯稚, 我的事还是不要教她知晓了……”赵元徽实在不敢让武松知道, 金花根本不是姐姐, 而是一个汉子……
万一武松觉得自己欺骗了她, 来一个激动的抱抱,那他就凉了半截。
“等哪一日我方便离开的时候,再与她说也不迟。”
赵元徽不想把自己的身份透给太多人知道,如今这样平淡自然的相处还挺好的,不会叫外人起疑。
虽然孟皇后势力埋得很深,手里还有不少哲宗遗留下来的人手…但他并不想去与那些人接触,每次都要听那些夺位的话,实在让人烦闷。
先安逸一段时间,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等他要离开的时候,可以说金花姑娘出嫁去了外地,武家人又能恢复平淡快乐的生活,如此便好。
“教哥哥为我担心,实在是金花的不是。”
赵元徽温温柔柔行一个礼,一举一动皆优雅自然。
“武枝姑娘和松松都是善良单纯的性子,哥哥处事稳重一些,人品贵重,这些只当作我送予她们的嫁妆,到时候哥哥置些产业,做一清闲富家翁,便算是我的微末谢意了……”
“清河县小,我们用不了这么多,你也需带些银子在身上,我厚颜留一千两备用,其余的你都收着。”
姬缘从中抽了一些,剩下的都递给了赵元徽。
“莫要推辞,若是松妹和枝枝知道了,还会怪我要多了你的银子。”
“长兄如父,哥哥就先替我收着吧,我如今也没有地方放置银票。”
赵元徽虽然是这么说,却抽了一张银票放进袖子里,羞涩道:
“我如今才发觉姑娘家打扮要花很多银子,总让西门姑娘破费不太好,这些便算是哥哥给奴家的胭脂水粉钱。”
“虽是如此,你也要节俭些,银子挣得并不容易。”
“我知晓了,哥哥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上。”
赵元徽眼神清澈认真,姬缘有些害怕。
自己是不是把金花老弟带歪了?
近日都是一场接一场的雨,又值农忙时节,出去卖饼的时候要打伞。
如今武松闲在家里,就由她挑着姬缘做的饼出去卖,姬缘与她同行,负责打伞、收钱、递饼。
就算新推出的鸡蛋煎饼卖到了十文钱一个,买的人也络绎不绝。
西门庆出门时,便看见街角一家铺子下,一大群姑娘婶子围着发饼的姬缘。
此时他一身月白色直领对襟长袍,丧服笼罩之下,露出边角处绣的一簇木槿花。分明是清淡的纹绣,被他穿出些说不出的糜丽,那一张脸不施粉黛,就已经令人惊艳得说不出话来。
古有浣纱西施,今有烧饼美人。
不少人买饼就是冲着姬缘的脸来的,不管味道如何,只要知道是他亲手做得便好。
而且在买饼的时候,还能轻轻碰一下他的手,谁会舍不得花那几文钱呢?
“哥哥给我也来一个饼!”
这是布匹店老板的小闺女,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姬缘的脸看。
“六郎来十个饼!”
这是开米店的老婶子,用慈爱又欢喜的眼神看着姬缘。
“来一百个饼!”一个清亮的女声狠狠震慑了其他买饼的人。
围着的人纷纷把视线投向圈外,想看看究竟是哪家娘子这么豪气……
却看见一妙龄少女,胸大腰细,一身素色男装,发也绾成男子式样,正高举着一个银元宝,眼神牢牢锁定潘六郎,眸中像藏了星子,闪闪发光。
“竟然是西门家的大娘子!难怪出手如此阔绰!”
“不愧是西门娘子,难道西门娘子也喜欢六郎吗?”
“谁会不喜欢六郎呢?”
围着的人给西门庆让出一条路来。
“给!”姬缘递了一个饼给西门庆。
“我身上没有带零碎的银子,以后我便每日在你这里买一个饼,你给我记着账……”
西门庆终究还是没把那银元宝给出去,反正潘郎也不会收。
“好。”姬缘温和一笑,继续给周围的其他姑娘递饼。
西门庆接过饼咬了一口,眼睛一亮,就是这个味道,是潘郎的味道!
他笑得真好看……
真想把他卖的饼全买回来,不让别人吃。
西门庆只敢这么想一想。
“给我也来两个饼,几文钱一个?”
一个衙役走过来,问道。
“五文钱一个,加鸡蛋十文钱。”
“那就给我来一个五文钱的,一个十文钱的,若是好吃,我天天在这儿买。”
衙役数出十五枚铜钱,接过姬缘递来的两个饼。
他只见周围的人多,以为是什么好吃的东西,没想到果然很好吃。
而且这卖饼的小郎君长得好生美貌……
“近日可有没有户籍的人进城?或是你们家中来了亲戚,都要去县衙中登记,过几天就要挨家挨户盘查逃犯了……”
“早些登记,省得生了事,白受罪。”
见周围人多,衙役便提点了几句。
一群妙龄小娘子围着衙役说了些奉承话,把他吹捧得天上有地上无。
不多时,姬缘的饼也卖光了。
若是挨家挨户盘查,赵元徽的处境就有些危险。
只不过对着那画像,也很难认出现在的金花妹妹是所谓的通缉犯元辉。
武松倒是不害怕,笑着说,要是所谓的通缉犯元辉来了武家,她一拳就可以把对方打成筛子。
过一会儿她又开始疑惑,那通缉犯到底是犯了什么罪,连清河县这种小地方都盘查得如此严苛。
姬缘也不知道赵元徽是犯了什么错,让上面的人如此紧张。
普通人谁也不会把温侯和通缉犯的脸做对比,皇家子弟的画像并不会流到这种小地方来。
上面的人真会玩。
不管如何,和武家几人的生活并没有相关之处,大家照样是吃了睡睡了吃。
就连赵元徽都不怕自己被人认出来。
如今他无师自通了一手化妆术,总把自己化成楚楚可怜、柔弱无助的少女模样。来盘查的官兵只多看了他两眼,这位善变的老弟,眼泪汪汪,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反倒让官兵很不好意思,连连赔礼道歉。
若是换一个姿色平平的人,说不定就挨了一顿训斥。
不管是什么时候,大多数人面对长得好看的生物更心软一些。
县中没有户籍的人都被抓了起来,反复审查,新立的户籍也有人正在查看。负责审查的人无意中看到了潘金花这个名字,飞快略过。
心中却起了一丝微弱的涟漪,一定是哪个没读过书的农户给自家闺女取的名字,又土又俗。
盘查延续了整整一个月,这几天人人都穿着丧服,心中惶惶,这一点波澜很快被更大的事情给压下去了。
温侯丧期已过,人们并不想把丧服脱下来。
宋金交战,未败先求和。
割城池,送美人,赔金银。
就连不关注国事的农户也气得少吃了半碗饭。
太没有骨气了。
那不只是官家下的令,也是朝中诸多派别协商出来的结果。
战不一定胜利,却要死很多人。
求和只是损失了一部分财物和美人,换来了很多军士的命……
划算吗?
宣和帝赵佶如今就觉得很划算,心中却难静下来,忍不住泼墨挥毫,写了一首李后主的词。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未成帝之前,有人说他是后主转世而来,后来他书画天赋绝佳,那些人便更加笃定这一毫无根据的说法,时常攻奸他是亡国之君……
宋并不强大,但比南唐好很多,必然不会落到一样的结局。
字清隽有力,铁画银钩,别具特色,颇有剑走偏锋之感,孤高秀逸,书法大家曾评此字体“天骨遒美,逸趣霭然”,如今宣和帝看着这一首词,愈发觉得复杂难言。
转而又想到温侯――
那孩子急着北上抗金,便走了水路,与大军分开,遭了歹人下手,尸骨无存。
他向来喜欢赵元徽又有些排斥…
温侯性情温和乖顺,天资聪颖,比他自己膝下的皇子更胜一筹。
可惜,偏偏是哲宗的儿子,让人如鲠在喉。
如果立赵元徽为太子,世间必有他还位于哲宗的说法。
不立赵元徽为太子…竟无一个皇儿心性、天资可以与之并肩。
原先想养着赵元徽做一个富贵闲人,可惜那些人连富贵闲人都容不下……
也怪自己没有庇佑好他。
那个神色飞扬的温侯,终究不在了……
宣和帝破天荒地没饮酒,算是谨守丧期,视线触及曾与赵元徽对弈时用的棋盘,忍不住泪眼模糊。
没多久,宣和帝提笔新写了一道圣旨,追封先帝哲宗之子赵元徽为昭和太子。
宣和帝的诏令很快就传遍了三山四海,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已逝的温侯赵元徽被追封为昭和太子。
当铺老板曾甲几乎想立刻去探望一番赵元徽。
如今他已经知道那个少年郎是清河县武家的入赘女婿潘六郎,每天都会出来卖烧饼。
只听说近日潘六郎家里多了一个来投奔的妹妹,生得花容月貌,就是不爱出门。
曾甲用屁股想都知道那个来投奔的妹妹就是赵元徽。
真想去看一眼小侯爷过得好不好……
可惜他一个当铺老板,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借口。
贸然拜访只会显得突兀,把赵元徽给暴露出去。
潘六郎也不常来当铺,让曾甲想得紧。
越想越喜欢他。
多聪明灵秀的少年郎啊……
要是把潘六郎收作弟子就好了。
那么他就有名正言顺的机会去武家溜达。
曾甲决定去试一试。
不如明天早上去买个饼……
――――――
最近赵元徽开始和姬缘学做低配版煎饼果子。
久住宫廷,食遍山珍海味。
如今学起来才觉得生活实在不容易。
粗茶淡饭,已经是百姓一年劳作换来的最好的东西。
烙饼烙久了会手酸,写字写久了也会手酸。
赵元徽觉得前者比后者累很多。
“哥哥,今日我能和你一同出去卖饼吗?”
赵元徽擦了擦额上的汗,问道。
“你不怕见生人了?”
姬缘有些诧异。
“不怕了,如今我还有什么需要害怕的呢?”
随着追封温侯为昭和太子的赦封传遍各地,盘查元辉的动作就缓了下来。
因为这个诏令代表着,宣和帝不会再接纳赵元徽。
如果他还是温侯,死而复生依然是温侯。
说不定宣和帝会因为愧疚怜惜对他更加信重。
如今他被追封为昭和太子,就算光明正大站在宣和帝身前,宣和帝也不会承认他的身份。
那些暗中作梗的人终于放了心。
赵元徽因此胆子肥了一圈。
说起来还有些好笑。
因为前路断绝而得到自由。
“姐夫,金花姐姐可以和我们一起出去吗?”
武枝有心想带着赵元徽一起见见清河县的其他人,认认脸,又怕这样不好。
金花姐姐可是一个温柔贤淑的小娘子,和整天抛头露面的武松不一样。
“可以。”
反正如今也没有人急着抓元辉,既然赵元徽想出去,姬缘也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哥哥与松妹的恩情,奴家来生结草衔环都还不尽。”
赵元徽屈身行了个礼。
如今他是潘金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需要拘于身份。
“金花姐姐总是这样客气。”武松摇了摇头,觉得这样恩来恩去真麻烦。
“虽说恩情记在心里也使得,说出口之后却舒坦些。”
赵元徽笑了笑。
出来之后他渐渐开始学武家几人之间有什么话就直说的坦率,然而这么久过去了,还是没学到多少。
心里有事,总不能彻底放下来。
“咱们可是一家人。”
武松打心底里喜欢这个金花姐姐,因为金花姐姐很温柔,不会像武枝那样揪她的耳朵。
不过武松还是最喜欢武枝。
第二喜欢姐夫,第三喜欢迎儿。
本来迎儿排在第二,姐夫排在第三。
自从姐夫从水中救起迎儿之后,就悄悄升了一点。
然后是白芷姐姐…金花姐姐…
赵元徽心中升起一阵暖意。
在武家住的时候,大概是他这辈子过得最舒服的时候……
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层层重任,没有繁文缛节。
虽然发生了一点小误会……
最后还是解开了。
每次想到这里,赵元徽都为姬缘的胸怀而深深感动。
哥哥真是太好了。
三人一起出来卖烧饼,显得很有气势。
武松挑着烧饼担子,姬缘和赵元徽一左一右跟在她两边。
宛如护法。
只不过这两个人的容貌都太出众了,引得路人纷纷打招呼。
“六郎,松娘子,出来卖饼啊!”
“是啊。”
“这是你们家的潘小娘子吗,生得真好,许人家没有?”
赵元徽配合得露出羞涩的笑容,让人更加心动。
这么好的小娘子,拐回家当媳妇多好。
如今他身段曼妙,貌美温柔,因着身段稍微高了一些,便不算完美的小娘子。
等那位大婶子走近,才发现赵元徽比她高整整一个头。
“潘小娘子和六郎一样,都长得高。”
大婶子也不再提给赵元徽介绍年轻俊才了。
这姑娘忒长,要比她侄子高出两个头……
又走了一段路,赵元徽一直配合着露出羞涩的笑容,久了脸都有些僵硬。
尤其佩服姬缘脸上的微笑。
哥哥笑得太妙了,这么久了也不见他累。
似羞赧而又坦诚,似亲近而又疏离,似深情而又淡薄。
让人升起无限探寻心思……
要是姬缘知道赵元徽心里这么钦佩,说不定会传授一套“卖保险的秘诀”、“推销员的成功法门”、“怎么勾动女性的购买欲”等奇怪的东西。
曾甲等了半天,终于看见了挑着饼担子的武松。
边上是笑容温润如春风的潘六郎。
此时潘六郎正在给人递饼,负责收钱的是另一个小娘子……
嗯?
小娘子……
曾甲揉揉自己的胖脸,想看看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那个曼妙娇柔的女子……真的是温侯吗?
还是说那真的是潘六郎的妹妹?
曾甲一时内心极度复杂。
兴许是因为他老了,眼睛花了,看不清楚,走近一些就知道了……
一群大姑娘小媳妇中挤来了一个胖乎乎的老头子,十分违和。
“这不是……”
姬缘看着曾甲,终于认出来这是当铺老板。
“我来买十个饼……”
曾甲掏出几串铜钱,正要交付到赵元徽手上。
此时他一颗年老的老男心正在经受风吹雨打……
赵元徽看起来十分平静,一副完全不认识曾甲的样子,温声问道:
“您是要鸡蛋还是不要?”
听着眼前人温柔娇软的声音,曾甲几乎欲昏厥过去。
他可是曾经照看过小侯爷的老太监啊!
为什么小侯爷变成了这个样子!
曾甲手指头抖了抖,说了句,
“要鸡蛋的。”
“一共是一百文钱。”赵元徽再度露出一个温柔羞涩的笑。
“怎么这么……”黑……
曾甲欲说的话梗在喉咙里。
怎么能对小侯爷说这种话呢……
曾甲再度从袖子里摸出来几串铜钱,十分不舍。
“难得你一个死抠舍得花钱啦,是不是看中了潘小娘子貌美?”
一个认识曾甲的老大婶狠狠鄙视了一下臭不要脸的曾甲。
“我不是……”曾甲欲哭无泪。
“老不修!”老大婶还啐了一口。
然而曾甲的眼睛皮子还真的黏在赵元徽身上挪不开了……
心中闪过一些欣赏后很快转成了愧疚与怜惜。
小侯爷躲避追杀一定吃了很多苦,呜呜呜……
想想都心里痛得厉害。
当年那个天真可爱的小侯爷,变成了现在忍辱负重的样子,一定受了很多磋磨……
“饼好了。”
姬缘把饼塞在曾甲手里,让他赶紧走。
曾甲在一片姑娘大婶们的笑声中佝偻着身子离开。
临走前还想再看两眼赵元徽,硬生生克制住了。
又走了几条街,饼卖完了。
见货郎那儿有漂亮的发绳,赵元徽忍不住挑了很多。
“金花姐姐,你买这么多做什么?”武松一直知道赵元徽有钱,却是第一次看见赵元徽买东西直接买一整盒。
“买这么多,送给枝娘子和迎儿啊,松松日后有了心悦之人,也会想着系个漂亮发绳……都用得上。”
“嘿嘿嘿……”武松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回去后赵元徽把那盒精致的小物件全送给了武枝。
还有他那里的一些首饰。
见武枝要拒绝,赵元徽又是劝又是抹泪,总算让武枝都收下了。
武枝姑娘也是一个不错的人,可惜她身有缺陷,不如寻常小娘子那样高挑曼妙……
不然和哥哥也是一对佳偶。
哥哥那样的人,待谁都是一样,一副无心红尘的样子…如此也好。
赵元徽正胡思乱想着,就听见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此时他并无妆容,也没有绾发,只一身素色中衣,神色冷静,倒不太像个娇柔的小姑娘了。
外面的人会是谁?
“金花妹妹睡了吗?”
门外传来姬缘的声音。
赵元徽直接开门,面容平静,等姬缘进来后关上门,坐在梳妆台前。
“哥哥深夜寻我,有事?”
他没有再用女声说话,而是温柔低沉的男声,良久没有用正常的声音说话,有些不适。
“金花妹妹可是要远嫁了?”
姬缘替他倒了杯水。
赵元徽端起来喝了一口。
“我原本以为我可以放下,闭上眼睛,就会想到那些为了救我而丧命的下属。”
赵元徽曾想过做一辈子潘金花。
终究不甘心。
便不再想这种不切实际的事。
“若这里有酒就好了,真想与哥哥对饮,共醉一场。”
赵元徽又喝了一口水,看起来十分不开心。
“既然不愿意,为何要去做呢?”
姬缘不知道赵元徽要去什么地方,但像赵元徽这样的龙子凤孙,总逃不过两条路,一是依附帝王锦衣玉食,二是聚众反叛身首异处。
看起来,赵元徽不像是会选第一条路的人。
毕竟,昭和太子已经逝世了。
大致了解情况后,姬缘胡乱分析了一下。
宣和帝是兄终弟及继的位,来路不算正。
赵元徽是先帝宋哲宗的儿子,受封温侯。
宣和帝对赵元徽一直信重有嘉,但是在赵元徽下落不明的时候,宣和帝判定了他的死亡,甚至直接追封赵元徽为太子。
宣和帝是真心想立赵元徽为太子吗?
如果是真心,赵元徽就不会还窝在这个小小的清河县里。
昭和太子,只不过是宣和帝心中有愧,祭奠他“死去”的侄儿,所取的封号。
“不试一试,岂不是辜负了长辈的信重?”
赵元徽笑了笑,眉间郁色深重,一口把杯子里的水喝干净。
“我只知道这条路难走,却不知道有多难走,只能先祝金花弟弟诸事皆宜,逢凶化吉。”
姬缘空口说白话倒能编出许多政令,但很多事情并不是有先进的眼光就能解决的……
具体想想,好像也帮不到太多地方。
只认得几个字,然后就没了。
“承哥哥吉言。”
赵元徽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又喝了两口,只觉得心中越来越涩。
他曾视宣和帝为亲父,那份孺慕终于在漫长的相处中消磨殆尽。
他的母亲仍幽居在深山古寺中,分别已近十年,未能承欢膝下尽孝。
父亲残留下来的势力、母亲埋藏下的人手、舅舅那边的人全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都觉得他是哲宗的嫡子,就应该继承那个位置。
刚开始的时候那些人希望赵元徽用赤子之心打动宣和帝……
可惜不成。
后来希望赵元徽对宣和帝下手,死前得位。
赵元徽十分抗拒,也没成。
到现在,赵元徽终于一无所有。
亲卫近侍死伤殆尽,一个不剩。
赵元徽天真地以为自己小心行事,就能维持住几方势力的平衡,最后上位者投下砝码,天平被砸得四分五裂。
他还是会落到既定的轨道上,再度变成诸多势力博弈的棋子……
“哥哥,我要走了。”
赵元徽眼睛涩得厉害,却硬生生憋着泪。
他现在不是潘金花,不能再肆意搔首弄姿。
“什么时候?”
姬缘看着强作镇定的赵元徽,想劝慰几句,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赵元徽掏出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
“三日后午时,花轿来迎。”
正是早上卖饼时曾甲递到他手上的。
“明日我去当铺和他说说。”姬缘拍了拍赵元徽的肩膀。
仅仅三日,还是太匆忙了一些。
姬缘要把这件事兜得圆满,兜得天衣无缝。
让赵元徽走得开心,让武松和武枝瞧不出破绽来。
和当铺老板曾甲商议后,姬缘编出了一套说辞――
潘金花与曾甲的远房侄子订了亲,如今那远方侄子的母亲病重,想看媳妇进门,潘金花便要匆匆要嫁过去。
这一下便都能圆过来了。
什么七老八十的曾甲,大街上对十多岁的小娘子垂涎欲滴……
什么武家要把潘金花送给曾甲做继室……
一些乱七八糟的谣言通通消失。
只说男才女貌,天生一对。
与姬缘相识的人还会带一些萝卜白菜过来,算是添妆。
扮作曾甲远房侄子的人又高又健壮,生得英武不凡,据说是其他州府里的千户大人,配一个潘金花措措有余。
武枝十分高兴,又生出些不舍来。
潘金花虽然狐媚了一些,性子却很好,人也很大方,这么匆匆嫁过去,不知她的日子好不好过。
她私下里也和姬缘商量过,上回那金印当的银票,多分给金花一些,省的她在婆家被人说闲话,日子不好过。
嫁妆虽然都准备得匆忙,却是武枝武松能提供的最好的东西。
大部分东西都是曾甲那边准备的,说是已经委屈了新娘,便由他们先备好了嫁妆。
三日匆匆过去,武家张灯结彩,十分喜庆。
门口的对联由姬缘写就:
“欢庆此日成佳偶,且喜今朝结良缘。”
横批是:
“珠联璧合。”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姬缘重新捡起了毛笔字,在西门府画图时练得不少。
如今挥毫泼墨,字迹大气得很。
赵元徽心中虽然怅惘,却还有心情打趣姬缘的字。
“哥哥凭这手字和这般相貌去考状元,少说也能中个秀才回来。”
“我脑中空空,只有这手字写的还不错了。”
姬缘看着一身喜服的赵元徽,一面为他今日的美貌惊叹,一面为他扑朔迷离的未来而担忧。
此时还早,天色将亮。
赵元徽尚未绾发,青丝如瀑,柔顺的披在身后。
眉心一点花锭,描得十分精致。
更衬得他容色清丽无双。
为什么现在好看的都是男孩子?
姬缘扪心自问,竟想不出一个答案。
赵元徽回房后坐在梳妆台前。
任由朱大婶替他梳发。
虽然喜事办得很匆促,武枝还是请了朱屠户家里的朱大婶为赵元徽绾发。
朱大婶如今得了一个白胖的外甥子,脾气好了很多。
不时给赵元徽传递几招和相公好好相处的秘诀。
“我们家壮壮就是听了我的话,才过上了如今这般好日子。”
“你生得这般美貌,再生一个大胖小子,包管你家那个被你迷得找不着北。”
听着朱大婶的声音,赵元徽强忍着笑意。
这都是些什么招数?
对方桀骜不驯就把他打一顿……
对方不听话就不让他上床……
实在不行就去婆婆那里哭诉……
“小娘子生得这般美貌,不管是哪家婆婆都喜欢得跟心肝肉似的。”
朱大婶的眼神十分热切,让赵元徽有些害怕。
“若是我家壮壮是个男孩子,一定要让壮壮把你娶回家,这样我们家的孙子就不会像我一样虎背熊腰了……”
如今的人都喜欢身形修长的俊秀男子,不爱太壮实的大汉。
朱大婶有些怅惘。
……
等赵元徽梳好妆,武枝和武松来向他告别。
武松眼圈通红,看着一身嫁衣的赵元徽,依依不舍道:
“我遇见你时,你还半死不活的,没想到现在这么快就要出嫁了。”
“松松以后要谨慎行事,好好过日子。”
“我知道了,金花姐姐,你一定要常回来看看。要是金花姐夫对你不好,我把他头都打掉。”
武松握了握拳头,一阵骨头的爆响声从她身上传出来。
赵元徽连连点头。
“金花妹妹,你只管把这里当成娘家,若是对方对你不好,千万要让我们知道。”
武枝手扶在赵元徽肩上,正在替他整理衣襟。
“日子不是过给外人看的,他若不好,我们便把你接回来。”
武枝一边说话,泪却落了下来。
武枝见过那曾家的千户,人是不错,但金花这样匆匆嫁过去和冲喜有什么区别…刚开始过日子会很艰难。
“枝姐姐的心意我知道了,我会好好过日子,若有空暇,我也会常常回来。”
“枝姐姐在家中要好好休养,不要太过操劳。”
赵元徽一看见武枝和武松哭了,难免牵动了愁思,噙着泪,将坠未坠,更衬得他那双眸子水光潋滟,令人心神摇曳。
不多时,门口传来唢呐声,鞭炮声,繁杂的人声。
锣鼓喧天,非常热闹。
还是八抬大轿的好待遇。
姬缘现在是赵元徽的娘家兄长,要背着赵元徽出嫁。
姬缘微微俯下身,赵元徽便趴过去。
一个大男人还是有那么重的,就算他的身段看起来再纤细曼妙……
还是有那么重的。
“姐夫,要不我来背吧!”武松在旁边兴奋提议道。
“不。”
姬缘今天一定要逞一次强。
不然以后真的没有面子了。
虽然他本来就没有什么面子。
力拔山兮气盖世!四方神佛快来加持!
姬缘感觉眼睛一热,陡然轻松了很多,竟真的把赵元徽背了起来。
太棒了。
这双坑爹的眼睛竟然真的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哥哥,愿你今后安好。”
赵元徽小声伏在姬缘肩头说道。
姬缘也小声回应道:
“日后珍重。”
“好。”
赵元徽头上盖着盖头,遮住了他满脸泪痕的脸。
武家这些人真的有毒,明明也没有相处多久,赵元徽却觉得自己已经深入其中,变成了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那是他一辈子都没有感受过的……家的温暖。
终于把小侯爷送进了花轿,姬缘感觉身体被掏空了。
目送着对方的迎亲队伍渐渐远去,姬缘悄悄叹了口气。
今日一别,日后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希望城门口不要贴昭和太子复生,造反被围剿的告示。
花轿队伍渐渐消失在视线里,唢呐声锣鼓声渐至不闻。
姬缘武松武枝站在一起,迎儿吃着糖还在朝那边望。
“舅舅,他们说新娘子会三朝回门,金花姑姑什么时候回来?”
迎儿虽然叫姬缘舅舅,却称赵元徽为姑姑。
虽然称呼有些乱,但武家人自己都不介意,外人更不会提起。
要是迎儿叫姬缘爹爹,不知道要有多少闺女哭得昏过去。
“金花姑姑嫁得很远,三朝回门是不会回来了,等她有了孩子才能回来。”
这个年代,出嫁的女子犯了极严重的过错,才会被送回门。
嫁得近能隔几个月回家看看,嫁得远,一辈子都难再见到娘家亲人。
像赵元徽这样的情况,怕是一去不复返了。
“舅舅他们又回来了!”
迎儿兴奋得指着远方的红轿子。
那抬轿子的八个人都是军中好手,一个个跑得飞快。
轿子周围还有很多护卫赵元徽的人。
他们身后是一大批提着刀枪的追兵。
娘耶,真刺激。
看着由远及近、匆匆逃窜的那一行人。
姬缘一脸平淡,沉着而不失冷静道:
“松妹,我们快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