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娄梦体力不支,睡着了。
孟一安坐在床边看了她很久,胸口仿佛挨了重拳,闷痛难忍。
他们都是心里有伤的人。
他是永远失去的遗憾的痛,她是无法拥有却又向往的痛。
同样在伤痛里长大的孩子,他习惯冷漠,她习惯微笑。
最后,他被她温暖了,他却将她逼到了崩溃边缘……
身处黑暗太久,她是他弥足珍贵的阳光,此生,他只会将她紧紧抓在手里,放手,是不可能的了。
如今,阳光躲进了云雾里……他承认他很无力,能做的事好像真的不多。
但,他会等待,二十多年都等了,未来的每一天他都会等她。
至于她心里空了的地方,他会尽力帮她补上。
娄梦睡沉了,手指蜷缩了起来,眉头紧蹙,孟一安轻轻替她抚平,起身走了出去。
没想到,娄明军还没睡,坐在大门口闷头抽烟。
看到孟一安出来,扔了烟头,把早准备好的酒精与药棉递过去:“自己处理一下。”
孟一安接过,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娄明军。
在他的认知里,父母对子女的爱永远是无私的,毫无保留的。
但是娄明军……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能说不是每个人都有爱的能力。
孟一安平静地处理着伤口,娄明军就在一旁静静看着,揪着眉头,仿佛痛的那个人是他。
眼见孟一安快完了,他开口:“娄梦这是怎么了……她以前不这样。”
孟一安眸光沉沉:“她以前是什么样?”
娄明军嗫嚅道:“大多数还是很乖的……”
孟一安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既然说到这个话题,那有些话就说说吧。
“娄叔叔……”他平淡开口,语气克制甚至礼貌,但隐约的锐利叫人紧张。
“就算你是娄梦父亲,给了她生命,在她身体和精神都还处于虚弱的状态下,这样出言伤害,我觉得不应该。”
娄明军意外地没反驳,低着头:“是是是……我也知道不应该……可就是控制不住。”
孟一安表情不太好,“我不知道你们夫妻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问题,但你把怨恨强加在娄梦身上,尤其不好。她一直在很努力地生活,是个很坚强乐观的孩子……你们真的不该这样伤害她……”
喉间有涩意直逼眼底,他强忍下泪意,沉声道:“我爱她,想娶她,和对你的承诺和那五十万没关系。那钱就当是彩礼,你不用退还……往后,我想你们还是少见面为好。”
娄明军沉默了一会儿,递一支烟给孟一安,孟一安摇头拒绝:“我不抽烟,你也少抽。”
“怕啥……反正活着也多余……”娄明军自嘲冷笑一声,点燃了烟,招呼孟一安坐下,缓缓说道:“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我们这里你也看到了,穷,人穷,精神也穷。男人想讨个老婆比登天还难,那些年,为了能讨好老婆,我拼死拼活地赚钱,家里能卖的都卖了,终于讨上了媳妇……”
“小孟,也许你不相信,那个年代,我们真没有什么买卖的概念,就是觉得花钱娶老婆而已。钱花的越多娶的老婆越漂亮,仅此而已。”
“我倾家荡产娶的娄梦她妈妈……那是真漂亮,整个清水县都找不到那么漂亮的女人。我怎么可能不稀罕她,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但是有什么用,人家从来不拿正眼瞧你。一门心思想要逃,我能怎么办呢?只能用武力征服,我也舍不得……不怕你笑,第一次打她的时候,我自己也哭了,心疼的哭了。”
“后来,打着打着就顺手了,看到她越来越像三合村的人,越来越像我的女人,我心里甭提有多开心……我以为生了孩子就好了。”
“其实我骗小梦的,我从来没有嫌弃过她是个女孩子……相反,我特别喜欢女儿,你瞧,她长的多好看,和她妈妈一个样。”
“但在农村,没有儿子传宗接代,别人是要笑话的。我要求再生一个不过分吧,可她妈妈死活不同意……那时,她家里人也找来了,硬说我娶她是犯法的,还要去法院告我。”
“虽然被她拦了下来,但是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她迟早有一天会离开三合村,会离开我们。果不其然,娄梦5岁时,那个狠心的女人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娄梦那丫头多倔,天天守在村口,一守就是好多年,人人都说我生了个傻女儿。我恨啊,恨自己,恨那个狠心的女人……恨这不公平的命运。”
话没说完,烟燃尽了,娄明军又点了一支,烟雾缭绕间,他眯起眼睛望着外面漆黑的夜,继续说道:“偏偏娄梦考上的就是襄城大学……她是故意的,她想去找她妈妈,我知道只要她找到了,也就不会再回来了。”
“我想阻止她,想让她嫁人,踏踏实实呆在我身边,我们爷俩有个依靠。可她的性子比她妈妈还倔,以死相逼……我知道这就是命,我让她去了,从她走的那天起,我就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
“结果,她回来了,一回来就来这么一场意外……小孟,我不是铁石心肠,我的孩子我也心疼,但我更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没有谁是靠得住的。我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得为自己打算……”
“当然,我说如果你娶她,那钱我会当成是她的嫁妆退还给你……这话是真的,我没有骗你。我也想要一个家,有女儿,有女婿,我也想享那样的福。”
“自从老人去世后,每天都是我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对着墙说话……这也许就是报应吧。”
烟燃了一半,娄明军扔了,不抽了,起身,看向孟一安,眼里起了雾:“你带她走吧,别回来了,我就当从来没有过孩子……就当这一生都白活了。”
孟一安听了,心里堵得慌,这场悲剧起始于一颗叫愚昧无知的种子。娄明军,娄梦妈妈促使了种子生根发芽,而娄梦是结出来的果实。
她是最无辜的那一个,因为她无法选择。
她在匮乏的亲情世界里,偶尔动怒,偶尔彷徨,偶尔不知所措,也偶尔心有期待……可回应她的是一层胜过一层的绝望。
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为人父母,但恰恰父母又是最容易获得入门资格的岗位。
他们自认为自己创造了生命就了不起,就可以把孩子当成是自己的专属物品。
可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他们某些自私的言行会慢慢给孩子打造出隐形的牢笼,用尽一生,都很难逃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