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梦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透了,嗓子很疼,骨头也疼。
孟一安推门进来,起初神色清冷,迎上她的目光时,转眼间,眸色便泛着微微暖意。
走到床前,他低头看她,嘴角浮现好看的笑容:“睡醒了吗?”
娄梦被蛊惑,竟也跟着露出微笑:“嗯,睡醒了。”
他扶她坐起来,拿枕头靠在背后,温声说:“外面下雪了。”
她带着温度的手指轻颤着落在他眉头上,皱紧了眉:“这里怎么了?”
他捉住她的手,“不小心撞了一下。”
目光又落在他手背上,她瞳孔狠狠一缩:“这里又怎么了?”
孟一安长臂一伸,搂她入怀,声音很轻:“小伤,很快就好。”
娄梦在他怀里微微发着抖,“都是我弄的对吗?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
心里一刺,孟一安眼睛微红:“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你只是太压抑了,我理解。”
他埋首去蹭她的头发,仿佛就这么寂静相拥,就已经找到了此生圆满。
可惜,她没办法心安理得,抬起头,愣愣看着他,恍如隔世。
“我是不是病了?”她问的是心里的病。如果不是病了,她不可能去伤害孟医生,绝不可能。
他轻轻理她的发,面容俊朗,表情寂定:“没有。每个人都有负面情绪,有的人藏不住会写在脸上,像刺猬一样,随时用刺伤别人的方式来发泄。而有的人藏得深,那刺长在心里,刺伤的是自己。我们都是后者,但我们也是血肉之躯,有承受的极限。”
“如果这也算是一种病的话,那这世上人人都有病。”
娄梦眼睛蒙蒙的:“可是我伤害了你。”
“你不是故意的,那只是意外。”他亲亲她的额头,轻描淡写。
她惊恐万分:“如果还有下次呢?如果下次我手里拿的不是水杯,而是刀呢?”
他看她好几秒,平静说:“你不会。我也不会再让这种事出现。”
她低下头去,声音很轻:“你都看到了……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是个不被祝福的孩子,带着罪孽……”
“不。”他捧住她的脸,目光坚定有力:“这不是你的错,我们无法选择出身,但我们可以选择未来。而且,大多数时候,言语并不代表内心。比如说娄叔叔,如果他不爱你,昨夜就不会后悔内疚到彻夜难眠,就不会天未亮就上山去打野味给你补身子……”
“我不是让你原谅或是释怀,而是要让你放过自己。既然恨让我们痛苦,那就不要恨了……随其自然,好吗?”
她眼睛湿亮,望着他:“我饿了……”
孟一安笑了,拿衣服帮她穿好,抱她去刷牙洗脸。
餐桌上,早餐很丰富,有水煮鸡蛋,有面条,有稀饭,还有山鸡炖土豆……都是小时候的味道。
娄明军看到娄梦出来,擦擦手,起身,表情有些不自然:“也不知道你现在爱吃什么,就都做了一点。”
娄梦不吭声,也没有表情。
孟一安盛了稀饭在她面前,剥了蛋递给她。
默了默,娄梦说:“喝点鸡汤……你也尝尝,和普通的鸡味道不一样。”
孟一安微微笑道:“好,尝尝。”
娄明军紧绷的脸终于缓和了下来,踱步到屋外抽了支烟,再进屋拿了那张保证书和银行卡出来。
坐在娄梦面前,他语气轻柔,似生怕惊扰了她:“过去的事是爸爸不对……爸爸知错,这就把保证书撕了。”
说着话,他三下两下撕了那张纸,又将银行卡推到孟一安面前:“这钱我还给小孟,我相信他会真心待你。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说破天去,我再自私,心里也是希望你好……你乖乖去襄城治病,以后想回来就回来,不想回来……爸爸也不怪你。”
孟一安没有接那张卡,冷静道:“这钱你留着吧,我们离得远,这钱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娄明军摆手:“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用不了那么多钱。之前是我一时糊涂,你别放在心上。”
孟一安正待说什么,娄梦将卡放他手里,轻声说:“我自己有。”
言下之意,要给也是她自己给。
孟一安不争了,这是她的尊严,她的底线,他再爱她,也不能随意触碰。
这时,院子里像是来了许多人,有人高声在喊:“请问这是娄梦家吗?”
娄明军迎了出去,见不是本村人,警惕道:“你们是谁?”
“我们都是这次事故遇难者的家属,听说娄梦回来了,我们来看看她。”
孟一安已经将娄梦抱了出来,放在椅子上,再拿毛毯盖在她腿上,默默守在一旁。
娄梦望着一院子的陌生人,有些不知所措,“谢谢你们来看我。”
为首的中年妇女将自家的鸡蛋放到娄梦面前,红着眼看她:“我儿子叫方木瞳,和你一起在大巴车上……只是他没能撑过去。我今天来是想问问你,你知道他吗?最后……他有没有……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娄梦愣了愣,漆黑暗沉的眸子里尽显迷茫。
孟一安蹲下握紧她的手,温声道:“慢慢想,实在想不起来不要勉强自己。”
他温暖的手似有种神奇的力量,软化着她思维的僵硬,以及内心的恐惧。
她望着他,唇角淡淡上扬,说:“我可以的。”
方木瞳?
方木头……她记得那个声音:“我快不行了……今天可能真要死在这里了。我叫方木瞳,大家都叫我方木头,家住六合村……”
娄梦鼻子发酸,问中年妇女:“阿姨,你们是六合村的?”
“是,是六合村的。”中年妇女又上前了一步,微微弯腰,红红的眼睛里满是期待:“你真的认识我儿子,他最后说了什么吗?”
娄梦浓密的眼睫被水雾浸染,微微眨动两下,涩声说道:“困在大巴车里的时候,我确实听到他说话了……他说如果有人活着,请转告他父母……他让你们不要太伤心,趁年轻,再生一个……”
中年妇女保持着弯腰的姿势,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娄梦,目光空洞又悲凉。
好一会儿,她眼珠轻轻转动,大串的泪珠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滚落了下来。
没有撕心裂肺,没有痛哭流涕,她甚至对着娄梦艰涩了笑了笑,说:“他一直都是个懂事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