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子・地数篇》有云:“上有丹沙者,下有黄金;上有慈石者,下有钢金;上有陵石者,下有铅锡、赤铜;上有赭石者,下有铁。”
“我无意中发现螺山上有许多赭石,且山上草木稀疏,山体表面只有薄薄一层泥土,其下皆是坚硬的岩石,便有了怀疑。”
“方才我已绕着螺山查探了数次,已经确定,这螺山下,的确蕴含着十分丰富的铁矿石。”
宜生含笑解释着。
罗钰眼中异彩连连,胸口激动地甚至有些发烫。
他当然明白宜生这个发现的意义。
有了铁矿石,就意味着有了铁,而有了铁,就意味着有了武器。
而武器,对义军来说是比银子还重要的东西。古往今来,每个腐朽王朝的末期都少不了起义,远有陈胜吴广,近有黄巾赤眉,但起义者众,成功者稀,甚至可以说,农民起义从未真正成功过。失败的原因很多,而对
大部分发展初期的义军来说,武力的直接差距就是一个重要原因。
一方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官兵,一方是百姓出身无兵无甲的义军,双方一旦正面相抗,义军几乎没有什么胜算。到如今,罗钰的义军中还有一大半人用菜刀斧头乃至木棍石头做武器,只有小半部分的人配备有正经的刀枪,而这些刀枪则基本是在一次次的对战中,从败亡的官兵和其
他匪寇手中收缴而来。
朝廷对铁管制地十分严格,普通义军除了抢掠根本无法得到大量的武器。
但,如果有了一整座山的铁矿石……
罗钰看着螺山的眼神已经火热起来。螺山地处偏僻,易守难攻,就算是在这里立地开采矿石锻造武器也不是不可能,更重要的是,螺山外围的州县已经多半被他占据。广州因为距离京城太远,例来不被朝廷所重视,如今义军四起,朝廷恐惧担忧京城附近的义军,派了大批的兵力镇压,却没有将他这支力量放在心上,这就给了他喘息和发展的机会,他大可以偷偷开采锻造武
器。
得到这座铁矿山,成事的几率便起码提升了一半!
想到这里,罗钰便待不住了,两人带着那一背篓铁矿石下了山。
回到村里,罗钰自去找男人们讨论开采矿石的事,宜生借口回家做饭,将背篓给了他,便自行回了自己家。
“小七。”回家前,自然是先去看小七。
“阿娘!”小七双眼一亮,小炮弹似的冲到她怀里。
小七已经是十四岁的大姑娘了,身形拔高了许多,只比宜生矮半个头,这一撞,便差点将宜生撞地站立不稳。
宜生笑着抱住这个大姑娘大宝贝,笑眯眯地问她今儿做了什么,有没有听话,有没有跟庆爷捣乱……
小七歪着脑袋掰着手指头一桩桩一件件地说给她听。
“小七的船做好了,庆爷帮小七打磨上漆,小七打下手。”
“小七听话。”
“小七没捣乱,庆爷夸小七乖。”
说完,就仰着那张羞花闭月的脸,小孩子似的求表扬。
可不是小孩子么。
虽然比以前长进许多,但她的心智和心思,却还是琉璃似的透明无暇,一眼就能看到底。而且,看样子一辈子也不会变了。
宜生摸摸她的头:“嗯,那小七很棒啊,中午奖励小七吃炸小鱼。”
小七两只眼睛立刻瞪地圆圆地,随即握着小拳头,小老鼠似的捂嘴欢呼。
宜生笑眯了眼,挽着她的手,“走,我们回家吃炸小鱼。”
“嗯,炸小鱼!”
母女俩手牵着手,在凉爽的海风中一脚一脚向前走,沙滩上留下两行整齐的脚印,海风吹过,脚印又渐渐变得模糊。
……
手牵着手回到家,却发现家里已经有人。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年轻俏丽女子正里里外外地忙活着。
“先生,小七,你们回来了!”见到宜生两人,女子惊喜地叫道,“稍等,饭马上就好!”
说着,她麻利地盛菜端碗,简陋的饭桌上整齐摆着糙米饭、拌海菜、芋头糕,赫然还有一盘炸小鱼。
这样的饭菜在以往自然算不得什么,但在这个物资贫乏的小渔村,却可以算得上丰盛了。
宜生有些无奈:“红绡,不是说过了,以后不用做这些。”
年轻女子,也就是红绡,双眼蓦地红了,“少夫人,您别不要奴婢!”
宜生心里暗叹,接过红绡手里端着的盘子,熟练地摆放在桌上,摆好,冲那还傻站着眼圈红红的姑娘道:“还站着做什么,快吃饭。”
“哎!”红绡立即破涕为笑。
三人一起高高兴兴地吃了饭。
吃完饭,红绡又抢着把锅碗收拾了,才恋恋不舍似的走了,宜生看着红绡的背影,揉了揉眉头。
三年前,红绡和绿袖陪她一起上了送亲的车队,罗钰带人“劫”她和七月时,自然也将红绡绿袖一起带了出来。离了伯府,她不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伯府少夫人,但红绡绿袖却还是把自己当作丫头,即便在义军中还是事事以她为先,务必让她和七月过得舒舒服服,但她们这般
做派,与义军中其他人太过格格不入,更关键的是,宜生也不想她们继续做丫头了。
在伯府时,她是少夫人,她能给她们月银,能给她们衣食无忧的生活,但如今她自己都朝不保夕,又何必还维持着过去的做派,让她们担惊受怕又辛苦呢。
宜生没有奴仆必须忠诚于主人的想法。
做鬼的那几年,她的思想整个被洗刷了一遍,在许多问题的观念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其中之一就是主仆观念。
以前她觉得奴仆就应该对主子忠诚,背主的就是心思不正的,主子落难了,奴仆就该拼死拼活护着主子,主子买了奴仆,奴仆就理所应当忠于主子。
可是,这世上哪有这样理所当然的事。
人生而平等,无论男女,无论主仆,无论长幼。以往还在伯府时,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红绡绿袖的服侍,因为她将她们当作领工资的员工,且对那时的红绡绿袖来说,留在伯府,在她的照拂下到了年纪出嫁,可以说是最
好的出路,所以她从未说过什么主仆平等的惊世骇俗的话。
但如今情况不同了。离了伯府,她不能再给她们保护和银钱,反而会让她们跟着她一起吃苦受累担惊受怕。宜生将她们的关系看作老板和员工,员工自然没必要跟着落魄的老板吃苦,所以宜
生撕了两人的卖身契,强硬地不再让她们服侍。
红绡绿袖开始自然是不肯的,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哭成了花猫,宜生解释了许久才让她们安心。
只是说远不如做的力量大,后来宜生尽量事事亲力亲为,慢慢地让红绡绿袖习惯了她的变化。绿袖年纪小,性子又烂漫,还没被洗脑太过满脑子忠心,逐渐也就扭了过来,虽然还是对宜生尊敬,但也逐渐不将自己当作低人一等的下人。后来,绿袖跟义军中一个小
首领互相有意,罗钰为两人主婚,绿袖便夫唱妇随,跟着那小首领一直待在义军队伍中。
但红绡却一直跟着宜生。红绡已经二十岁,可以说是个老姑娘了,但她颜色好,性子也温柔,义军中很多人都对她有意,但她谁也没看上,一心一意跟着宜生,无论宜生怎么说都不走,一年前宜
生带着七月来了南山村,她也收拾包袱跟了过来。跟过来后,虽然不住在一块儿,但只要逮着机会,红绡就总会帮宜生干活,就好像还在伯府一样,甚至比在伯府更甚――毕竟在伯府时,红绡这种大丫头可是不用做粗活
的。
宜生说了许多次,见红绡依然故我,也就不再说了。
根深蒂固的思想不是那么好改变的,投以木瓜,报之琼琚,红绡对她的好她都记在心里,尽量回报就是了,只要自己心态摆正,主仆也只是个名头。
转眼又到了傍晚。
红日从金光闪闪的海面落下去,海面从金色被染成红色,最后又恢复成一片一望无际的蔚蓝,浪潮汹涌地击打着海岸,雪白的浪花扬起又坠落,不知疲倦地永不停歇。
宜生喜欢看这傍晚的水天一色潮涨潮落,因此晚饭后便来到沙滩散步,一直到天色彻底黑透才准备回转。
然而一转身,却看到一个身影就站在她身后,挺拔修长的身躯静静站立着,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昏暗的暮色中,她看到一双星子一样闪亮的眼睛。
“……罗钰?”她疑惑地出声。
“嗯。”
那人影,也就是罗钰低低地应了一声。“我与村子里几个主事的人说过铁矿的事了,开采具体事宜已经商定,过些时日会有一批人先来,采矿的、炼铁的、锻造武器的……都会陆续到来。”罗钰开口,那双星子一
样明亮的眼睛一转不转地看着她。
宜生笑了:“这是好事。”
“可是……”罗钰又开口,这次声音却带了一丝……委屈?“这样一来,我明日就必须离开了。”开采铁矿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他必须马上离开在外面做好安排。
但是这样一来,他原本准备在村子里多留几天……多跟她相处几天……的计划就泡汤了。
他看着她,眸子里的确是不可错辨的委屈,这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湿漉漉的,像某些幼小的动物依恋着主人一样。
这样的眼神出现在他身上,给人以巨大的反差之感。
宜生被他这样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她低下头,轻咳一声后道:“那,你早去早回。”
早去,早回?
不知想到什么,罗钰听到宜生的话,神色忽然高兴起来,他慎重地点了点头:“嗯!”
宜生看了看黑沉沉的天色:“回去吧,天黑了。”说罢就迈步往村子里走。
“哦。”罗钰顿了下,很快赶上宜生,与她并排走在一起。
“我听庆爷说,”罗钰微微侧着头,看着她的侧脸,“――小七想离开。”
宜生的脚步一顿,点了点头:“嗯。”
“那你是怎么想的?你想让小七离开么?你自己――想离开么?”
宜生扭头看向走在自己身边的年轻人。
他看着自己,双眼明亮,目光诚恳,干干净净没有一丝隐瞒。
原本准备好的托词便咽了下去,她张口,“嗯”了一声。
“但是,”她又说了个但是,“如果麻烦的话,就不用了。在这里也很好。”
她脸上露出笑意,为自己的话作证:“真的很好。”
的确是很好。这里就像一个世外桃源,没有纷争,没有勾心斗角,只要付出努力,就能收获清贫但简单的生活。
相比过去在伯府那样的日子,就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
但,若不跟过去相比呢?
好不容易逃出伯府逃出京城,无数次在心中幻想过的万里河山就在她眼前,若蜗居在这个小山村一辈子,真的会甘心?
不甘心。
她知道,自己不甘心。
更何况,还有七月。
七月毕竟才十四岁,还是个孩子,她还没有见识过外面的世界。宜生想让七月看到她所有想看到的一切,学习她想学习的一切。但是,她无法不考虑安全问题。不管是本应已经死去的“威远伯府少夫人”身份,还是跟义军的这层关系,都让她和小七的处境敏感又危险。若是无法保障安全,那么她宁
愿带着七月在这个小山村过一辈子。
“不,不麻烦。”
恍惚间,身边人突然轻声说道。宜生抬头,才看到罗钰看着她说道,“再过些日子,等采矿的事安排好,我就送你和小七去广州城,放心,我会安排好一切的。”
年轻人语速有些慢,一个字一个字说出口,每个字都清晰地落入宜生耳中。他没有发誓,没有斩钉截铁地告诉她如何如何,但她却从他口中听出了承诺的意味。
她知道,他说的就一定会做到,他说让她放心,那他就一定会安排好,从认识他以来,他一直是这样。
宜生忽然心里一动,不由低下了头。
眼前却忽然多了件东西。
“这个……”罗钰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声音里带着紧张,甚至……颤抖,“送给你!”
说完,他粗鲁地把手里的东西塞到宜生手里,然后就――迈开腿大步跑了!
活像身后有猛兽在追他似的。
宜生哭笑不得地看着罗钰落荒而逃的背影,低头看着手中被硬塞进来的东西,又不禁哑然。
手心中静静躺着一支木钗。宜生用过许多钗子。身为翰林之女,伯府少夫人,她见识过无数金钗银钗玉钗,她甚至能看首饰辨认出是京城哪家首饰楼的师傅的手笔。后来跟随义军辗转流离时,她也
学义军中的妇人用木棍竹筷挽过发,及至来到南山村,她便跟其他村妇一样,用那货郎贩来的廉价铜钗或木钗。
可手中这木钗,却不同于她用过的任何一支钗子。它不如京城出名匠人打造的钗子那般精巧,甚至猛一看还很粗糙;但它又不像小贩处买来的廉价铜钗木钗那般呆板无灵气,它弧度圆润,钗头处雕了一朵花,一只蝴蝶,
雕刻手法并不怎么高明,但却用了十足的心思,反复打磨了无数遍,或许还用手摩挲了无数遍,才使得那一花一蝶栩栩如生,灵气十足。
而且,这钗子形状有些眼熟。
蝴蝶……蝴蝶……宜生忽然微微张开口。
蝴蝶啊……
这支蝴蝶钗,可不就是仿的她从前的那支碧玉蝴蝶钗?
那支被她装作无意,扔到罗钰身前,却因此帮助他逃脱牢笼的蝴蝶钗。那时候,罗钰还被叫做虎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