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船试航成功,阿幸和七月也终于回到码头。七月很有礼貌地挥挥手跟船工们告别,船工们回以爽朗善意的笑。
几个月前,船坞里突然多了个看上去就娇滴滴的小姑娘,船坞主事吩咐要大家多照看照看她,她想做什么都随她,还要所有人都配合她。
那时候,可是有不少船工对此不满的。
不管造船掌船,可从来都是男人的事儿,这突然跑来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儿?女人也就罢了,还是个根本还未长成的黄毛丫头!而且那娇滴滴的模样一看就是个娇小姐,万一这娇小姐在船坞磕了碰了,娇小姐觉得委屈了,她后面的人怪罪到他们身
上怎么办?
所以,那时候没几个人心里愿意接受她。然而,几个月下来,这个娇小姐几乎每日混迹船坞,模样看着依旧娇滴滴的,然而身上却没有一点船工们想象的骄矜之气,她很安静,不吵不闹不耽误别人做事,就是每
天旁观他们做事,她的眼神澄澈,目光很认真,很专注,好像他们做的工作是多么重要,多么值得学习的东西一样。
开始船工们还以为是自己错觉,但很快就发现并不是。观摩过后,那娇小姐居然开始一个个地向他们请教问题!
一个明显出身高贵的娇小姐,却对他们这些粗人干的活感兴趣,甚至还认真请教……船工们心里忽然有种不一样的感觉。船工大多来自贫苦人家,没读过书,没别的本事,就只有在船上卖力气,甚至卖命。船坞里造船的船工好一些,基本不用冒着生命危险出海远洋,然而也只是如此了,他
们的工作从没有被重视过,在所有人眼里,船工都没什么好值得尊敬的,他们的工作似乎也是能被任何人取代的。
但是这个小姑娘的眼神,却让他们觉得,自己的工作也很重要,他们不是可有可无的人,他们也在创造价值!
这是一种尊重,一种被认可的尊重。
当然,船工们不懂这些。
但是他们知道,他们喜欢这种感觉。
七月在船坞逐渐受欢迎起来,但真正让她赢得所有船工尊重的,却是之后。
这个小姑娘,每日玩耍似的在船坞里游荡,然而忽然有一天,她说她要造船,造一艘最大、最牢固,不怕狂风巨浪的船。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小孩子说笑话,然而很快他们就知道自己错了。
从一张图纸开始,巨型楼船的一点点在船坞成形,船坞的每个船工都亲眼见证着这个小姑娘怎样一手创造出这个奇迹。
……
刚跟船工们告别完,两人身边就多了一个人。“哎呦,我的祖宗喂!”小胡子满头大汗地挤到两人身边,开口就是一句祖宗,“阿幸少侠,大侠!下次干啥能提前通知一声不?老杜我胆子小,经不起你吓啊!三爷还让我
看着你,我――”
“杜管事,这是七月。”阿幸开口打断了小胡子的话。
小胡子的绿豆眼瞬间瞪大变成了黄豆眼,哎呦,他看到了什么?这万年冰块居然在笑着跟他说话?
小胡子晕乎乎地拍拍脑袋,忽然,他又张大了嘴巴,指着七月,“找、找到了?”
阿幸依旧笑着回答:“嗯,找到了!”
于是两人行变成了三人行。
阿幸牵着七月肩并肩的手走着,小胡子杜管事距离两人只有半米远,然而他却感觉自己离这俩人足有十万八千里,顿时感觉孤独寂寞冷。
一边孤独寂寞冷,一边偷偷打量那位传说中天底下最漂亮的姑娘。
粗眉毛,黑皮肤,满脸雀斑……
小胡子确定以及肯定,阿幸病得不轻。
……
七月带着阿幸和杜管事直接往码头里面走,没走几十步就停了下来,七月挣开阿幸的手,小鸟儿一样往前扑去。
“阿娘!”
手里突然空荡荡的,阿幸正陷入莫名的失落中,就见七月扑上前,然后叫出这么一声。他顿时愣住了。
前方,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面对他们站立着,显然正在等人,七月就是扑到了她怀里。女子身边还有一名做丫鬟打扮的年轻女子,此刻这丫鬟正俏目圆瞪,怒视着他们。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跟我家小姐在一起?”丫鬟满怀戒备地瞪着他俩询问,当然,重点是放在阿幸身上。方才这男人突然奔向楼船,鬼魅一样的身影让路人啧啧称奇,却差点没把她和少夫人吓死。若不是很快发现船上并没有发生冲突,船工们也放了安全的信号,她和少夫人
早就追上去了。
虽然是虚惊一场,却也够吓人的了。
再说――这年轻男人刚才可是牵着她家小姐的手!虽然这男人长得特别俊俏,而且……似乎还有些眼熟,但这也不是轻薄她家小姐的理由!
丫鬟质疑的目光看得阿幸不自在极了,玉白脸泛起薄红,从耳垂红到脸颊,讷讷地竟然不敢开口。
那边,戴帷帽的女子忽然摘掉帷帽,她安抚身边做丫鬟打扮的女子:“红绡,不用担心。”
“这是故人啊。”她浅浅一笑,容光慑人,晃地一直好奇盯着的小胡子杜管事眼一花。
“阿幸,好久不见。”
宜生看着眼前这青松一般的青年道。
……宜生和七月居住的地方离码头很近,那是一个两进的小院,就住了宜生七月和红绡三人。小院貌不惊人,所在的巷子也并不整齐宽阔,然而,小院两旁的邻居皆是红巾军
将领。甚至小院的左侧,就是罗钰经常来休息的地方――罗钰经常忙地来不及回来,在官衙就睡下了。
因此小院虽小,安全保障却极好,宜生带阿幸和小胡子回家还在小巷入口的守卫处费了一番功夫。
进了院子,红绡愣愣地去泡茶,走时目光还直勾勾地盯着阿幸,让原本就不自在的阿幸更加不自在了。
茶还没上来,宜生微笑着对着阿幸道:“我需要一个解释。”
她的声音很轻柔,脸上笑容也很温柔,没有给人丝毫压迫的感觉,然而阿幸还是觉得压力好大。
宜生要的解释是什么,两人都很清楚。好好的贴身保护女儿的丫鬟忽然变成男的,哪个做母亲的都得要个解释。事实上,宜生没有没有大发雷霆把他赶走,甚至叫兵卫打他一顿(虽然兵卫打不过他),阿幸就
觉得很不可思议了。
他此刻乖乖地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简直不能再乖巧,完全没有一丝方才那高冷剑客的模样,让小胡子杜管事再次掉了一地眼球。
阿幸没有隐瞒,原原本本地将当初事件的原委说了出来。
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内情。沈问秋想为七月找一个护卫,要能力强又要绝对可靠,他与阿幸的师父是忘年好友,知道阿幸师门中人各个身负绝技,恰好听说好友有个武艺高强的徒弟要出世下山历练
,便打上诱拐老友徒弟的主意。当然,光武艺高强出身清白还不行,人品也要靠得住。
而阿幸这人,虽然冷地像冰,却坚韧如石,还有些认死理的牛性,一旦答应什么事,就绝对会做到。
于是沈问秋就把人拐来了。可当时威远伯府那情况,沈问秋虽能把阿幸塞进伯府当护卫,却没办法让他成为七月的贴身私人护卫,一来闺秀本就没有贴身护卫一说,二来以当时的情形,若他说给七
月找了个护卫,谭氏定会闹地不眠不休。
恰好阿幸男生女相,少年人身子单薄,声音也还有几分柔和,稍微装扮一下,便是个俏生生的小丫鬟。
于是,丫鬟阿幸出炉了。
听完阿幸的陈述,宜生扶扶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给女孩儿塞个男扮女装的男护卫,这事儿沈问秋做的绝对称不上对,宜生是很有资格生气的。然而,想想沈问秋竟为了七月如此用心,想想当时阿幸的确保护了七月,她
就对沈问秋怎么都怨不起来了。更何况,沈问秋那么多年的用心,她都记在心里。
然而,她记在心里的,除了他的用心,还有最后一次见面,他送给自己的那册《女戒》。
她心怀坦荡为表感激为他亲手缝制衣物,他却回她一本《女戒》劝她恪守女戒严守妇德?
直到如今,她依然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心情。
委屈,愤怒,恨不得把那本《女戒》拍在他脸上!
是,她就是这么小气,就是这么记仇!可再怎么生气记恨,她也不会忘了他的好,这个威远伯府唯一一个真心疼爱七月,也对她多有照拂的人,她是打心眼里感激的。如今又得知阿幸的事,经过做鬼那段经历
,她早已不是迂腐的呆子,对男女大防并不如普通母亲那样看重,不然也不会放任七月在满是男人的船坞一待几个月。所以,这件事上她也并不怎么怪沈问秋。
但是――
他连给自己子孙女塞个男扮女装假丫鬟的事儿都做出来了,当初又为什么送她那一本《女戒》?!
从阿幸这事来看,沈问秋分明不是迂腐之人,而且他少年便弃文从商,怎么看也不像是什么恪守礼教之人,所以――为什么他独独对自己这么苛刻?
想到这里,宜生不由又有些忿忿。
用她做鬼时学到的一个词儿来说,沈问秋这表现就是个精分。
宜生这边厢想着,也不说话,阿幸便越来越忐忑,头越来越低。
宜生从沉思中回神,抬头见阿幸这模样,知道他误会了,正想解释,忽而想起方才在码头上,他和七月手牵手走向她的样子。以前阿幸还是“阿杏”时,经常牵着七月的手到处玩儿,甚至七月玩累了耍赖不想走路时,“阿杏”多半都被被七月磨得投降,抱着她,背着她。那时候,“阿杏”真的是将贴
身婢女的角色扮演的很好。
可是,那时候是那时候,现在――
宜生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三年的时间,让这个少年长成了青年,身形仍旧不壮硕,但也不至于单薄地像女孩子;眉眼彻底长开,精致但并不显女气。这样一个年轻人,即便是坐着,也如苍苍青松
,郁郁翠竹,是个让人看了就十分喜欢的年轻人。
然而,再让人喜欢也不行。
宜生又看看七月,顿时又有了扶额的冲动。
这会儿功夫,七月不知怎么竟挪到阿幸身旁去了,饶有兴致地拉着阿幸的衣角,一个人在那儿玩地高兴。
这是三年前宜生看惯了的场景。
人依旧是那两个人,但三年前一个是还未长成的小小姑娘,一个是她眼里的“贴身婢女”。如今呢?一个是初初长成的少女,一个是英俊帅气的少年侠客!
宜生心情不是很好地唤道:“七月,过来。”
七月闻言,立刻乖乖地放下阿幸已经被蹂躏地皱皱的衣角,欢喜地扑到宜生怀里。
宜生的心情顿时好了一些。
微笑着对阿幸道:“阿幸,七月如今也大了,有些事还是要避讳一下的。”
说罢就不再说话,微笑地看着阿幸。点到即止,这一句话也就够了。
果然,话声刚落,宜生便注意到阿幸愣了下,随即眼中的亮光便暗淡了些。
他乖乖地点头:“是,少夫人。”
宜生:“不要叫少夫人了,以后――就叫我渠夫人吧。”
阿幸:“嗯,先生!”
正说着,红绡进来问阿幸和杜管事要不是留下用饭。今日是七月设计建造的楼船首次试航,宜生和红绡早早准备了一桌子七月爱吃的东西,试航成功就是庆祝,试航失败就是安慰。但虽然准备地丰盛,饭菜的量却不多,过
去三年辗转而又清贫的生活已经让宜生和红绡养成节俭的习惯,哪怕是庆祝,也不会做太多饭菜,以防浪费。
因此若阿幸和杜管事留下用饭,红绡就要再准备一些饭菜了。
看着天色,的确要到晚饭的时间了。
宜生正要吩咐红绡直接备下阿幸两人的饭,一直沉默着的小胡子杜管事突然说话了。
他拱手朝宜生作揖:“渠夫人,先不忙着备饭。除了阿幸,您……就没有别的什么想问的?”
宜生疑惑地看向他。
小胡子暗自叹气,却还是问了出来:“您……就不想问问三爷如今怎样。在哪里么?”
宜生一愣。红绡猛地捂住了嘴,眼中亮光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