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澹再次披挂出征,沈青叶除了担忧不舍外,却也松了一口气。有些事,尽管已经下定决心,但她却还是不想在陆澹在的时候做。陆澹一走,镇国公府便显得死气沉沉了。初冬时节,树叶几乎落尽,连阳光都变得稀疏单薄,薛瑶命下人抬了软榻进花园,懒洋洋地躺在榻上,晒着冬日的阳光。她的脸
色还是有些苍白,但相比陆澹在时却好上许多。
她体弱多病不假,却远远不是陆澹以为的一碰就碎,没几天可活。
这两年,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逐渐好转,虽然大夫依旧说她活不久,但却也说了再撑五年,甚至十年都没问题。
听到大夫说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五年,或者十年,任何普通人听到都会觉得是天大的噩耗吧。
但对薛瑶来说,这却是天大的好消息。
还有起码五年那么久呢!
小时候,大夫断定她活不过十岁,但她活过了,大夫又说她活不过十五,然而她依旧活下来了。一次次死里逃生,她不再信那些大夫,她只信自己。哪怕所有人都说你不行,但只要你自己相信自己,你就可以。正如所有人都劝她不要再想着嫁给表哥,但她听而不闻
。生命那么短,那么珍贵,她只想好好享受这得之不易的生命,做所有想做的事。
薛瑶眯着眼,有些意兴阑珊。没了表哥,这镇国公府对她来说真是了无趣味啊……
“小姐,威远伯府的沈小姐来了。”
丫鬟的声音让她睁开眼睛:那个女人?她来干什么?
沈青叶从阴影中走来,身上似乎还带着一丝清寒。
情敌见面,又没有男人在场,那便也不需要寒暄也不需要伪装。薛瑶眼神嘲讽地看着沈青叶,一句话没说,但那眼神就足以让人心里起火。
沈青叶看着她,脸上却带着笑,“瑶妹妹,我看你今儿身子还好。”
薛瑶诧异地瞅了她一眼,不明白她这时候怎么还能笑颜如花。表哥又不在,她装给谁看?不过,要比装,她不会逊色任何人。
于是,她捂着胸口,惨然一笑:“不过是多活几日罢了,我这副身子……”说着,她便嘤嘤地哭了起来。
沈青叶急忙安慰。两人一个哭诉一个安慰,远远一看还以为姐妹情深。
可只有两人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思。最后,薛瑶已身体太差,不宜在外面久待为由回了自己院子。她搞不明白沈青叶今儿是来的哪一出,难道她真的傻地没看出自己的挑衅?还真把自己当表妹了?薛瑶百思
不得其解。不过,如今表哥不在,她也懒得再刺激沈青叶,因此特意夸大了自己的病情,一步三喘地被丫鬟扶着回了院子。
离开时,沈青叶一脸惋惜和担忧,似乎是真心实意惋惜薛瑶大好年华却要不久于世。
薛瑶心里笑:呵,果然是个傻子。
然而,嘲笑沈青叶傻子的薛瑶,却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第一场雪落时,镇国公府中传来噩耗:寄居在府中的表小姐薛瑶,没了。
据说是不小心吹了风,染了风寒,而薛瑶身子太弱,这风寒来势汹汹,最后竟直接要了她的命。
消息传到与红巾军鏖战的陆澹那里时,已经连续两天不眠不休的陆澹双眼通红,不敢置信地看着信,但想想表妹那身子,最终还是痛苦地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滑落。
薛瑶的死让陆澹伤心了两天,但除了薛瑶的死,红巾军带给他的痛苦却更大。
出征一月有余,这一次他没有轻敌,没有自负,认真缜密地制定作战计划,研究红巾军和罗钰的每一个弱点,然而,他依旧镇压不了红巾军。他终于认识到,那个被叫做阎王的男人,在打仗上的才能绝不输于自己。陆澹向来喜欢有本事的人,有时候甚至宁愿敌人有勇有谋惊才绝艳,也不想对手是个草包,因为
他觉得,对手不堪一击,对他来说也是一种侮辱。
若是在平时,若是在战胜罗钰后,他或许还会惺惺相惜,生出英雄惜英雄的心思。
然而此刻,他只恨不得罗钰是个脑子里装满稻草的草包。
以如今的形势来看,继续僵持下去,他迟早落败,到时候,恐怕是比第一次无功而返更加让他无法接受的结局。他是大梁最年轻最前途无量的将军,他韬光养晦,他扶持新帝上位,他的未来本应该如大鹏展翅,万里晴空任他遨游,然而,如今他却要两次折戟于一人手下么?再次灰
溜溜地回京,还有多少人相信他的能力?在史官笔下,在后世人们说起红巾军作乱时的言谈中,他会是如钱大虎那般莽夫一样,同样敌不过红巾军的无名将领之一么?
陆澹无比后悔。
后悔为什么那次在威远伯府,会放过那个卑贱的虎奴。
……
京城的勾心斗角,战场的刀光剑影,似乎都影响不到疆域南端的广州。自从红巾军将江南各地也占领后,广州的各项贸易便重新繁荣起来,码头热热闹闹,人来人往,无数艘大小船只或抛锚靠岸,或扬帆起航,甚至比红巾军占领前还有过之
而无不及。码头上,除了来往匆忙的生意人、船工,也有卖吃食的、耍百戏的,甚至还有说书的。傍晚时分,劳累了一天的船工们买上两文钱的小食,看百戏,听说书,以此缓解一
天的疲劳。
“说书的来啦!”
伴随着一声喊,一个说书先生在茶水摊边儿上摆开了架势,开讲。“今儿给大家讲的,是晋江先生最新的故事,叫做《海珠记》,讲的是一个渔家姑娘海珠,家中世代以采珠为生……”说书先生一把透亮的好嗓子,配上丰富的肢体动作,将一个渔家姑娘采得宝珠,却不仅没一夜暴富,反而招来横祸,被欲献宝珠于皇帝的狗官害得家破人亡的故事讲得荡气回肠,海珠的凄惨,狗官的贪婪,皇帝的虚伪,皆被
表现地淋漓尽致。听书的船工们个个眼里含了泪。广州靠海,海中盛产珍珠,而珍珠向来是本地官府上贡朝廷的贡品之一,因此许多人以采珠为生。采珠人身体浸泡在海水里,为了找到好
珠摸险礁潜深海,千辛万苦才得来那一颗颗美丽圆润的珍珠。可辛苦得来的珍珠,却并不一定能为采珠人带来美好的生活,官府低价收购,甚至强征珍珠的事屡有发生。
被强抢珍珠的渔民们无不恨贪官,恨这艰难的世道。“……那皇帝得了宝珠,把完了几日,又觉得没什么稀奇,便随手赐给了一个妃子,别的妃子不依,也跟那皇帝要一样的宝珠,皇帝经不住磨缠,令那狗官以后每年都要上
贡十颗宝珠,来讨他妃子的欢心。”说书人挤眉弄眼,做出一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贵人模样,显然模仿的是那个皇帝。
“狗皇帝!”“这皇帝咋比狗官还可恨?”
听书的船工们愤愤地骂了起来,骂声中,已然没有一丝对皇帝的惧怕。但还是有人小声嘀咕,“这说书先生也真敢说,居然骂皇帝?虽说北边儿那位皇帝管不着咱了,可哪罗将军不迟早也得做皇帝?如今红巾军还满大街呢,万一以后罗将军当
皇帝了,有人把这事儿说给罗将军听……这说书先生是不想活了啊?”
旁边有人听他嘀咕,却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没听吗?这是晋江先生的新故事!所以不是说书先生敢说,是晋江先生敢写!”
嘀咕那人不由好奇地问:“晋江先生?”“对啊,晋江先生!”拍肩那人满脸兴奋,热情地介绍起来,“晋江先生你还不知道啊?那晋江书坊知道不?就卖话本子的那个!大家都说晋江书坊就是晋江先生的呢!晋江
先生不仅开书坊,还写书,我就喜欢他的故事,敢写,敢骂!痛快!有些话真是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每次晋江先生的新书出来,我都得买上一本!”
嘀咕那人讪讪地道:“我、我不识字呀。”
“不识字就听嘛!如今有好些说书人都说晋江先生的书,听说还有戏班子按晋江先生的书排了戏,到时候还能去看戏呢!”
那位晋江先生的拥趸手舞足蹈,听的人频频点头。
这样的情景,这样的对话,并不独独发生在广州。南海以北,长江以南,所有被红巾军占领的地方,几乎都会很快冒出一个叫做晋江书坊的文房铺子。这个铺子卖读书人用的文房四宝,还卖简单通俗的话本子,话本子里
的作者里头,有个叫晋江先生的,常发惊人之语,似乎什么都敢说敢写。有人爱他,有人恶他,但无论爱恶,起码,他们知道了晋江先生,知道了他的故事。
而那些说书人和戏班子,更是让晋江先生的故事被更多人听到。
甚至在京城,晋江先生的话本也逐渐流传开来,但京城人不敢公然谈论传阅,只敢自己看了偷偷揣摩。
如同一点星火丢进枯草满地的荒原,枯草见火即燃,风助火势,仿佛只在顷刻间,便席卷了整个荒原。
迟早有一天,晋江先生之名,天下皆知。这一天马上就会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