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腥风血雨地覆天翻,宜生的院子里却可以称得上安稳祥和岁月静好——除了少年人时不时的咋咋呼呼。“喂我说你,就是你!给我站住!说,你一个大男人总跟着七月妹妹做什么!”好不容易逮到阿幸不在七月身边,林焕立刻气势汹汹地来找茬,看着阿幸的眼神恨不得马上
打上一架。
阿幸瞟了他一眼,抿紧的唇蹦出几个干巴巴的字:“我是七月小姐的侍卫。”
“呃……”林焕被噎了下。
侍卫跟着主人保护主人似乎没错……可是,特么这个侍卫长得太不安全了!
况且,哪家小姐用男人做贴身侍卫的!
林焕自觉找到解决方法,立刻得意地道:“七月妹妹已经大了,你跟在她身边已经合适了,我待会儿就跟伯母说,给七月妹妹找几个女护卫!”
阿幸:“那些女护卫保护不了七月小姐。”
林焕嗤之以鼻:“她们保护不了你就能保护得了?前几天是谁让七月妹妹陷入险境,还得让小爷我来救的?”
阿幸斜他一眼。
干脆闭上了嘴,不再理他,径直往前走。
林焕急了,“哎哎哎,你干嘛?心虚了?有种打一架!看咱俩谁厉害!打不过小爷以后就别往七月妹妹身边凑!”
“糕点要凉了。”阿幸忽然低头,看着手里端着的一盘糕点说道,“凉了七月就不爱吃了。”
林焕看着他手里那还冒着丝丝热气的糕点,楞了一下。
他怔愣的这一下,阿幸已经端着糕点去找七月了。
林焕连忙又“哎哎”叫着追上去。
七月正在花园里捣鼓什么,一见阿幸端来了糕点,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高高兴兴地吃起了糕点。
而林焕则跟只陀螺似的在七月身边打转。
阿幸守在一边,不多话,但时刻注意七月的需求。
不一会儿,下了学的渠偲也来了,几个少年人玩成一团,虽然时不时你来我往讥讽几句,但总体氛围还算欢乐。
沈问秋一进院子,就看到这几个兔崽子围着七月转的模样。
那一瞬间,他忽然有些手痒。
姑娘长大了,漂亮又可爱,可却惹了一群狼。
真手痒,好想揍人啊。
咬着牙逡巡了下,就看到花架下恍然不觉安静伏案写书的宜生。她神色认真,恍然没有察觉花园里的喧闹,目光只专注于手中的书纸之上。她没有特意打扮,穿着家常的衣裳,头发只用一根发簪挽着,浑身打扮素净地近乎简陋,然那
种认真的模样,却有种奇异的魅力。
沈问秋呼了一口气,上前。
听到脚步声,宜生抬头,微笑着招呼他。
沈问秋也笑着回应。
在她身边坐下,沈问秋再看向那几个玩闹的少年人,便不由问道:“七月的婚事,你怎么打算的?她如今也十四了。”
十四岁的姑娘,在京城的贵女中已经是大姑娘,要开始寻摸婚事了。
宜生也看向那些少年人。
少年人的感情总是热烈而直白,清水一样让人一眼就看透。阿幸也好,林焕也好,他们的心思都毫无遮掩,宜生自然也看得到。
不过,看到不代表就要插手。
她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等七月再大一些,我会问她的意见,在那之前我不会插手。”
沈问秋噗嗤笑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这话说的,好像她已经七老八十的样子。
宜生被他笑地有点儿懵,扭头疑惑地看他。
他忙摆摆手,又提起另一个话题。
“等过几天朝堂肃清了,六部又会多出许多空缺,我的意思是——你做礼部尚书怎么样?”他微笑地看着她,说出的话却颇有些惊人。
宜生的确有些被惊到。
“礼部……尚书?”
沈问秋点头。“原礼部尚书何近俞被查到有贪墨,罗钰正想罢免他,估计这两日就会出结果了。况且便是没贪墨,何近俞也太过食古不化,对学子约束甚多,这些年的士子们越来越呆板
迂腐,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罗钰要推行新政,就必须得到士子,或者哪怕一部分士子的支持,而如今的教育风气却并不适合推行新政,所以,你来做礼部尚书,再适合不过。”中央行政机构权分六部,其中礼部掌典礼事务与学校、科举之事。相比诸如户部、吏部这样人人挤破头想进去的部门,礼部算得上个清水衙门了,但这并不代表礼部不重要,恰恰相反,从礼部掌管学校科举上看,礼部可以说掌管着天下读书人的教育,往深了说,甚至可以说礼部掌管着王朝的命脉,因为归根结底,王朝还是要靠读书人来
治理。若是平常年月,一切科举学校事宜沿袭前人,不做什么更改的话,或许用个普通官员做礼部尚书也可以做到不功不过,但当皇帝想推行新政,且明显想借助礼部的力量,
改变天下读书人思想,以推动自己新政改革的情况下,这个礼部尚书可是一点儿都不好当。
而现在,沈问秋居然想让完全没有为官经验的宜生做这个礼部尚书。
说出去的话,只怕造成的轰动会比赐封一个女子为定国公反响更大。
国公之位再怎么尊崇,也只是一个爵位,有爵位不代表有官职,而礼部尚书,却是实打实的官职,而且还是一部之长,举朝也只有不超过十人能与其平起平坐。
这样的位置让一个女子,一个没有任何为官经验的女子来做,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到那时,宜生所承受的风浪,只怕会比受封国公时更大。
所以,沈问秋问她:“宜生,你怕么?”
宜生揉了揉眉:“怕倒是不怕。只是——我实在没经验。”
她不怕有多少风浪,只怕自己无法胜任这样重要的位置,怕无法帮助新政推行。沈问秋笑:“无碍。其实罗钰早看好了几个礼部的年轻官员,都是脑筋活络有想法的,只是罗钰想再打磨打磨他们,平日礼部的具体事务还是由他们做,你需要做的,只是
把握大的方向,给他们指出方向。”“其实让你做礼部尚书也是无奈之举,如今朝中最缺的就是可以信任的人,礼部还算好,诸如户部吏部这样的,那些空缺出的位置都亟需人填充,之前罗钰虽物色了一批,
但到底还是不充足,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要科举取士,选拔新的年轻官员。”
“而这次科举,罗钰想在试题上做些变化,少些圣人文章,多些时事民生,最要紧的,是能理解和执行新政。所以,这次科举可谓重中之重。”
“你不是说,你想办书院,教化万民么?所以,先做个礼部尚书怎么样?”
沈问秋一口气说完,就拿笑眼看宜生,那笑眼颇有些挑衅的意味,像是在问她敢不敢。
宜生看出他的挑衅,自然不会被简单的激将。
但是,礼部尚书啊……
的确是个艰难但又让人激动的挑战呢!
“好,我答应。”她同样笑着回答。
……
这边两人谈笑间谈论朝政,门外,两拨人聚在门口,恰恰撞上了。
“门口是什么人?”沈青叶掀起马车帘子,问前头的马夫。
“好像……是宫里的大人?”马夫有些瑟缩地道。沈青叶眯眼看了下,果然是宫里的人,衣裳都是宫廷内制的,只是人却早已不是她熟悉的了,但看那依仗以及那几辆拉着东西的车,她略一思索,便猜出恐怕是宫里来传
旨封赏了。
“母亲……还真是深得陛下信任啊……”她叹了一口气,眼里泛起幽幽的光。
“既然是宫里的,就先避一避吧。”她说道。
沈青叶猜地没错,门口那些来人的确是宫中来宣旨的,却是为了定国公府的事。
如今宜生的定国公爵位已经是定了,但宅邸却还没定,而一般来说像国公这样的爵位,都会封赏宅邸,只不过宅邸有特地拨款新建的,也有拿现成的宅院赏赐的。
之前罗钰询问过宜生的意见,宜生是说不用再特地新建一座定国公府,毕竟如今新朝百废待兴,用钱的地方很多,万万没有浪费在这种地方上的道理。甚至若不是国公品级在那儿,一直住在如今这小院子里实在不像话,宜生都想继续住在这儿,反正只她和七月两人,这小宅子正好,真建了富丽堂皇的豪宅,反倒还不如
现在。
不过,这话她没有对罗钰说,因为说了罗钰也不会就同意她不搬的。
果然,在她表达了不想浪费国库钱财新建宅邸后,没两天,罗钰便派人传旨,将选中的宅邸给了她。
只是这宅邸让宜生有些惊讶又有些哭笑不得。
罗钰选的定国公府,便是原本的睿王府。睿王做了几十年皇子皇孙,也受了前朝老皇帝几十年宠爱,他的宅邸,在京城绝对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甚至除了皇宫,睿王府几乎可以说是最好的宅子了,虽然几经战
火毁坏了些,但只要稍加修缮,便是一个绝好的地方。
京中不知多少人都盯着这地方呢。
结果罗钰却给了她做定国公府。
这恩宠,实在不能说不深。
虽然宜生并不怎么在意住的地方大或小,漂亮或简陋,但却不能对罗钰这样的心意无动于衷。
自从那次拒绝了他,罗钰便没有再说什么,每次见面也几乎都是说正事,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宜生都一一看在眼里。
他并不惧怕为了她与朝臣,与天下人为敌。
这样的话只要一想想,就足以让无数少女芳心乱动了吧。
然而,宜生却早已经过了那个年纪。
况且她也清楚,罗钰对她这般信任,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他们是同道之人。
他们都有一颗想要荡涤旧风气,让日月换新天的心。
就算做不成夫妻,也是同行路上的最好旅伴。
所以,虽然这宅子让宜生感慨了下,但她也没有多想。
不过,沈问秋却很是吃味儿了下。新的定国公府赐下来,宜生很快就要搬走,那么他们就做不成邻居了,他也爬不成墙了,就算他费劲儿再把新定国公府旁边的房子买下来,但那定国公府简直堪比小皇宫
,一个宅子便占了一条街,所谓邻居都已经不在一条街上了,哪里会像如今这样只隔一堵墙方便。
而且,以后宜生做了礼部尚书,那可是要上朝的,那……岂不是又给了两人更多见面的机会?
沈问秋忽然觉得,他似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好疼。
“你哪里不舒服?”宜生疑惑地看着沈问秋,他正一脸牙疼似的模样。
沈问秋干笑了下,摇头。
“没,我只是忽然觉得……等以后朝政上了正轨,各部人才都选拔好后,你还是不要做那劳什子礼部尚书了,咱们开书院吧!你的性子还是比较适合单纯治学。”
宜生失笑,有些不明白怎么刚才他还怂恿她做礼部尚书,这一会儿时间又成了“劳什子礼部尚书”了。不过,开书院本来就是她的目标,而在朝为官杂事太多,她也不是特别擅长处理复杂的关系,先前答应做礼部尚书也有帮助罗钰渡过现在这个青黄不接阶段的原因,等到
一切上了正轨,她的确是准备再请辞的。
所以,“好啊。”她说道,“希望那一天早些到来。”
沈问秋牙疼似的表情立刻换成春花烂漫,笑地特别灿烂:“好,我等着。到时你是书院山长,我就是书院总管事。”
“噗。”宜生笑了。
……
看着传旨的宫人走后,沈青叶才让马夫去敲门,并且递上拜帖。
看到拜帖上写着沈青叶名字的时候,宜生和沈问秋都惊讶了一下。
沈青叶,沈家,对他们来说似乎已经很遥远了。
思索了一下,宜生还是让人进来了,当然,让人进来前,沈问秋已经又爬着梯子溜到隔壁自己家去了。
一见到宜生,沈青叶立刻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口中却没有称“渠夫人”,更没有称“母亲”,而是叫的“定国公”。
这又让宜生惊讶了下。然而旋即却又释然。
这孩子……还是一如既往地聪明啊。虽然已经成了国公,但固有印象是很难改变的,对世人来说,称呼一个女人为国公本就是很奇怪的事,虽然国公只是一个爵位,但人们早已将其默认为带着男性色彩的词
,用一个明显男性色彩的词称呼一个女人,总是让人觉得不适应。这几天宜生也出去了几次,进了几次宫,遇到她的人有些还改不过口来,有叫夫人的,有叫先生的,直呼国公的却是寥寥。那些不称呼她国公的人未必就是不尊敬不认同
她,很多单纯只是因为习惯罢了。
但如今沈青叶,这个理应对她的固有印象更重的人,却开口就唤她“定国公”。
不得不说,这是极聪明的表现。
既点出了宜生如今尊崇的地位,又没有用“母亲”这样让她与沈承宣联系在一起的词,显然也是清楚宜生如今不想与沈承宣再有任何关联。
想起前世的母女情,宜生终究没有对她板起冷脸。
虽然前世母女情已缘尽,但当做一个普通相识的朋友看待还是可以的。
于是她心平气和地问起沈青叶的来意。
沈青叶低头轻声说起。
她此次来有几重意思。
一是告知宜生谭氏的死讯。其实此时宜生已经知道谭氏的死讯了,她还与沈问秋谈论了一番。但是也就仅此而已了。如今的沈家和谭氏,对她来说都是过眼云烟,哪怕谭氏死了,也只是让她惊讶一
下,却不能让她多浪费时间思考几秒钟。
所以听到沈青叶说起谭氏的死讯,宜生并没有惊讶。
沈青叶也没有对宜生淡定的反应表现出惊讶。接着她说的,则是为谭氏死前的作为向宜生道歉,并希望宜生,或者七月,能接受所有沈家人的歉意,若是宜生同意,沈问知等人即刻便可登门谢罪。而即便宜生不接受
沈家的歉意,沈家以后也会约束自身,老老实实过日子,再不会诋毁宜生名声。
唯一所求的,就是希望宜生能求求情,让这次谭氏指使人污蔑宜生的事,不要太过牵连沈家其他人,为此沈家愿意答应宜生任何条件。
她态度诚恳,言辞恳切,言语里没有耍花招,也没有刻意扮可怜,让人一看就知道,她是真的想表达歉意。而这次只有她登门,也是怕沈家人一股脑儿全来了,会给宜生造成不必要的压力和麻烦。毕竟那样一大家子人上门,说是道歉,其实弄不好就有些逼人接受道歉,道德绑
架的意思。
所以这也实在是个很贴心的举动。
无论怎么看,她此次登门的目的都很正当很诚恳。
这样的态度就算不能为她加分,起码也不会增加恶感。
所以宜生也心态平和地回答了她。
她不会为谭氏的事牵连沈家其他人,当然,这是在查出沈家其他人真的与此事无关的情况下。
所以也就是说,一切公事公办,沈家其他人若是没做什么,自然不必害怕,她不会趁机打击报复,但若其他人做了什么,那么道歉也没用。
一切交给大理寺裁决,该怎样就怎样。
很不近人情但也很公平的答复。
沈青叶对这样的结果表示了感激。
以宜生以往在沈家所遭受的待遇,不落井下石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所以沈青叶也就不再多言,恭敬地告辞了。
只是临走前,她的目光瞄向宜生放在书案上的手稿,似是无意地问道:“定国公……还是像以前一样喜欢读书写字啊……我还记得,当初您教我和琼霜妹妹读书习字……”
这句话说得带着些怀念的意味。
那是还在威远伯府时,宜生曾教养了她和沈琼霜一段时间。
宜生会教导她们一些知识和道理,但大部分时间还是让她们自学,她们自学的时候,宜生多半在一旁读书习字,手不释卷。
那段时间,恍然已经过去许久。
宜生也想起那段时间,只是她并没有多少怀念。
她不动声色地收起手稿,笑道:“我也就这点儿爱好了。”
沈青叶也恭谨地笑笑,然后双手举向胸前,右脚后支,庄重而缓慢地屈膝低头,向着宜生做了个万福。
“如此,青叶便告退了。”
……
从宜生的住处出来,沈青叶转身便又去沈问秋的门前递了拜帖。
谭氏是沈问秋的大嫂,如今谭氏死了,无论如何也要通知沈问秋一下的。
沈问秋也没有将她拒之门外,客客气气地接待了她。
看到风华如昔清俊如竹的沈问秋,沈青叶心里却有些难受。
这一世,哪怕她刻意讨好接近,这个三叔公与自己的关系,终究还是形同陌路。
前世对她的宠爱,仿佛都是假的一般。
当然,她知道,那宠爱也不是假,只是他的宠爱只给沈七月,当她不再是沈七月时,这宠爱也就不复存在,哪怕她做出再多努力,也无法再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而他之所以宠爱沈七月,也是因为隔壁那个女人而已。
多可笑啊,前世她还曾为这个三叔公的疼爱而感动地一塌糊涂。
心里难受了一下,沈青叶很快又恢复正常,依旧如刚才面对宜生一样的态度,恭声请求沈问秋回沈家一趟,一来主持下如今混乱的沈家,二来也要出席下谭氏的葬礼。虽然谭氏畏罪自杀了,但自家人却也不好薄待她,所以只要朝廷不发话,谭氏依然是要有葬礼的。只是沈家不准备大半,只小小地操办一下,请至亲好友送谭氏最后一程
。
沈问秋虽分了家,也没有不参加大嫂葬礼的理由。沈问秋自然没有拒绝,一口答应会回去沈家看看并参加谭氏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