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问秋的确对宜生很好,但是,这种好是隐秘的,是披着别的外衣的。
威远伯府人人都知道三爷特别疼爱七月,每次外出回来都会给七月带各种礼物,顺便地当然也会给宜生带一些,这不奇怪,因为他同样给伯府其他人带。
有时谭氏太过刁难宜生,他也会开口解围,但他做地并不明显,况且他疼爱七月,爱屋及乌帮着七月的娘一些也实属正常。
而更重要的是,与宜生的接触中,他从来恪守礼节,从来没有过稍微越矩,哪怕是一点点会让人怀疑的举动,他都会竭力避免。
就比如,宜生缝制一件披风送给他,他却还了一本《女诫》……
所以,别说别人,就是当事人宜生自己,也从未想过别的。别人不会多想,但杜管事这几年跟在沈问秋身边,看着他为了找寻这对母女几乎走遍天下的样子,就是再迟钝,也察觉到自家爷对这对母女感情不一般。他没见过沈问秋
在伯府里严守礼教,恨不得与宜生保持十丈远距离的样子,但他是有婆娘的人,他知道三爷眼里的感情绝不只是对一个疼爱小辈的母亲应该有的。
杜管事心疼这样的三爷。所以他费尽了口水为三爷在宜生面前表功劳,就是想让她知道,过去三年三爷都为她做了什么,他想着只要这样,她就会感动,进而心动,然后就能顺理成章地跟三爷成
就好事了吧?
然而――敢情人家一直觉得他家爷对她好,完全是因为她女儿的缘故!
杜管事突然觉得有点儿牙疼,牙好累,不想说话。
而他这么一消停,宜生也终于注意到罗钰的沉默和游离话题外。罗钰平时就不是个话多的人,但像今日这样沉默,却显得不正常,宜生稍微一想,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她和沈问秋杜管事聊地融洽,却不小心忽略了罗钰,他们聊的话题
都与罗钰无关,而罗钰又不是喜欢主动接话找话的人,沉默也是自然而然的了。
发现这一点,宜生顿时愧疚,便有意将话题引到罗钰身上。
杜管事从消沉中恢复过来,正重新鼓起斗志,准备再接再厉可这劲儿地为自家爷唱赞歌时,发现情况已经变了。
“……那时我也以为真是马匪呢,心想着死就死吧,能跟七月一块儿死也是好的,没想到竟是绝境逢生。”
“……这几年我和七月也是多亏了罗将军照顾。”
“……罗将军治下严明,红巾军只与官兵作战,对普通百姓秋毫无犯,乃是一支真正的义军。”
“……京城对罗将军和红巾军多有污蔑,那些人害怕、造谣,不过是因为未知,因为恐惧未知,若他们真正见到红巾军,就会知道红巾军与贼寇有多大的区别。”
……
杜管事听着这位自家爷心仪的女子一口一个罗将军,一口一个红巾军,再看看满脸疤痕也挡不住笑容的罗钰,和依旧带笑但嘴角紧抿的自家爷,顿时,头都大了。
失策了啊!
好在,很快红绡进来,脆生喊了句“吃饭了!”,厅堂里这大大小小男男女女身份出身千差万别的七个人,终于停止说话,开始吃饭。
在杜管事眼里,这一场情敌间的较量,自家爷,败了!
真是让他老杜操死个心哟。
夹起一块儿肥而不腻的红烧肉,看着还神在在似乎完全不紧张的自家爷,杜管事摇头晃脑地暗暗下定决心。
一定要帮三爷把心上人追到手!
……
饭后没多久,天色就黑了,沈问秋一行人只得告辞。
宜生得知他们在广州有下榻处,也就没有留人。主要她这小院太小,留下三个大男人住下还是不太方便。
沈问秋三人走了,罗钰自然也得走,哪怕他不想走,旁边沈问秋三人虎视眈眈一副“你不走我们也不走”的架势,他也不得不走。
宜生看着罗钰和沈问秋三人一起出了巷子。
然而,没等多久,宜生就又见到了罗钰。
天色黑下来,七月已经梳洗过去睡了,宜生看着七月睡去后,也梳洗了一番,却没有立刻去睡,而是去了书房。
书房灯光昏黄,宜生只着了宽松的白色中衣,湿润的秀发披散着,她低着头,伏案疾书,灯光照着她的侧脸,勾出清晰的剪影,肌肤朦胧中泛着如玉的光泽。
罗钰在窗外看着,心忽地砰砰跳了起来。
良久,看着宜生有些疲倦地掩唇打了个呵欠,他才按下疯狂跳动的心脏,敲了敲窗棂。深夜被敲窗,宜生自然很是吓了一跳,见是罗钰才松了一口气,只是看着自己只着中衣披头散发的样子,顿时又有些气恼,连忙取了搭在屏风上的外衣披上,才有些迟疑
地让罗钰进来。
虽然有些气恼临睡前的样子被看到,但罗钰并不是孟浪的人,深夜前来,想必是有事。
她一开口,罗钰就像一只矫健的豹子,纵身一跃,从窗户跳了进来。
宜生扶额。
进了屋,罗钰反而拘谨起来,眼睛都不太敢看宜生。
她和白日里的样子,很不一样,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
迟迟等不到罗钰开口,宜生只好自己问。
“将军此来有事么?”
罗钰英挺的眉毛扭了扭,纠正道:“还是……叫我罗钰吧。”红巾军举旗后,他这个大当家的也成了将军,众人皆称他将军,宜生也是如此,可是,罗钰还是喜欢她叫自己名字。之前她唤他大当家,他不喜欢,说过一次后她才又叫
他罗钰,结果他身份一变,她又变了称呼。
为什么不能一直叫他罗钰呢?
罗钰微微抿着唇,有些不高兴地想着。
宜生目光闪烁了一下,“将军,你如今身份不同了。”上位者就需有上位者的自觉,称呼虽小,但却是最简单直接地区别于普通人的办法,就像皇帝连自称都要与众不同一样。罗钰如今虽只称了将军,也没想着靠这个将军的
名号高人一等们,但将军带兵打仗,除了自身的智谋和悍勇外,最重要的就是要树立威信,因此自然不能让人直接以姓名相呼。
宜生没有细说,因为她知道罗钰也明白这个道理。罗钰虽出身穷苦,却又与普通的乡民截然不同,他曾经受过很好的教育,虽然时间应该不长,达不到提笔赋诗写文的地步,然而读书启蒙明智的作用是达到了,而且他脑
袋也聪明,许多事一点就通,并不需要多言。
而且,虽然没有问过,但宜生曾猜测,他应该也是官宦人家出身。
罗钰籍贯琼州,但他身材样貌迥异于黎族等琼州本土人士,显然是从别处迁来的,而琼州的外迁人口中,除少量平民和商贩外,最多的却是犯官、罪犯以及他们的后人。
因地处极南,孤悬海上,加上炎热多雨的气候和未经开发的原始森林,很久以来,琼州都是作为流放之地,尤其犯错又不至死的官员,许多都是被流放到琼州。
一年年下来,琼州人口中犯官和犯官之后便占据了很大一部分。宜生不信什么血统高贵论,那不过是权势阶层抬高自己的花招,然而教养对人的影响却是切切实实的,有些人看着就给人感觉出身高贵,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们的血统比普
通人多了金屑银箔,不过是从小的教养使然罢了。
而从罗钰的言行举止来看,他显然受过官宦人家的教养。
所以宜生知道,很多话她都不必讲太明。
罗钰果然懂宜生的意思。
然而,懂是一回事,接不接受是另外一回事。
“身份不同了,但我还是我,还是罗钰。”他看着她,执拗地道,“外人面前我自然是罗将军,但是,现在――叫我罗钰好不好?”
罗钰瞳色极深,如上好的色泽黑亮的油烟墨,衬着白水般的眼白,黑白分明,锐利如星,看着人的时候,总让人不自觉地信服。
然而现在,这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宜生,没有一丝锐利,简单单纯如少年。
宜生心里暗叹了一口气,看着天色,不欲与他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终究还是妥协了,“好吧,罗钰。”
罗钰的目光便闪亮起来。
称呼的小插曲过去,两人终于说起正事。
罗钰的确不是脑袋一热一时兴起地夜探香闺,他自然是有正事的,只是他一开口,就让宜生愣住了。“……虽说他是七月的叔公,虽说他可能真的疼爱七月,但是,只是为一个疼爱的小辈,至于费尽周折艰苦寻人么?即便那个杜管事所说的是真的,但他们这次来广州,你
就没有怀疑过他们的来意么?”“……这些天广州混进了不少探子和刺客,但我们早早做好准备,守卫严密,倒也没出什么岔子,但――若是被有心人打进内部,从内部瓦解红巾军,结果如何你明白吧?
”
“你就没有怀疑过他么?”
罗钰一句句地问着宜生,而他口中的“他”,则是沈问秋。
宜生愣住了,但愣住的原因,却不是觉得罗钰不应该这样质问她。
相反,罗钰刚一开口,她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如今形势紧张,红巾军看似发展顺利,但终究根基太浅,北边朝廷不可能坐视红巾军慢慢发展,最后再推翻它,所以红巾军还是要继续疯狂地作战,扩大地盘,所以新帝
一腾出手就调遣大军镇压红巾军。
而这时候,探子和刺客,乃至细作都是免不了的。红巾军在京城有埋伏的细作,京城那边自然也可以在红巾军中埋伏。
所以,谁又能保证沈问秋不是朝廷派来的呢?毕竟这个时候来广州,真的是太不寻常了,虽然那个杜管事说沈问秋是特意来找她和七月,又说了那么多沈问秋为了找她们母女所做的事,可是――都是他在说,谁又能
保证他说的是真的?
所以,罗钰的怀疑真是再正常不过,再合理不过的了。
甚至他能等到现在才跟她说,而不是白日里直接就让人将沈问秋几人拿下,都绝对是看在她的态度上。
罗钰没问题,有问题的是她。
为什么,她丝毫没有怀疑沈问秋呢?
他,甚至是第一次见面,打着他手下标签的杜管事,他们说的什么,她都完全不怀疑地相信了。她的内心深处,是这样信任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