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的晚上, 天空没有月亮, 四周黑漆漆的一片,一团微黄的灯影在小径上慢慢移动着,细碎的脚步声在这宁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响亮。
“大小姐,太皇太后是熬不过去了, 对不对?”小筝一只手提着灯笼,一只手扶着慕瑛,主仆两人慢慢的朝前边走着,小径两旁种着高大的树木,黑黝黝的一大团, 看着有些像嶙峋的怪石一般。
“唉……”慕瑛低声叹息了一句, 眼前晃过了赫连铖那绝望痛苦的眼神。
这是第一次她明白了赫连铖的心事,那个看上去骄横不可一世的人,竟然也有这般无助与痛苦的时候。当她与他两人并排坐在太皇太后床榻前的踏板上哭泣时,他们好像是处境相似的人,都是那样孤单而绝望。
母亲抛开她走了,父亲与祖母根本不会管她的死活, 只想让她多为慕家做出牺牲, 而弟弟妹妹们也体会不到她这个长姐的苦处, 他们以为自己进宫是来享福的,根本不知道她在宫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她在宫里举目无亲,宫外的那些亲人,对于她来说, 根本算不上什么亲人。
而他,处境比自己更可怜,太皇太后一死,他就更孤单了——他如何去相信高太后?娘家是权势赫赫的高国公府,自己还有一个被大虞举国交口称赞的好儿子。
皇宫是一个暗流激涌的地方,此时看着平静,焉知以后会不会有惊涛骇浪?生活在这步步惊心的地方,需得自己小心留意,还要有可以信赖的人。此时的赫连铖没有旁人可以依靠,他对一切都没有办法去相信,故此他才会容易震怒、暴躁,才会时常用惩罚别人来掩盖自己心中的胆怯与不安。
从万寿宫里走出来,是一条青石小径,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看到了一条长长的抄手游廊,上头挂着一排红色的宫灯,延绵过去,就如一条巨龙,在这宫中蛰伏着,仿佛在等待着要一飞冲天的那一刻。
长廊的尽头那处有个人站在那里,白色的衣裳在这黑色的夜里特别显眼,宫灯照着那张脸,红色的一团影子将他的五官全部模糊成了一片,看得不甚分明。
可慕瑛依然识得他。
“阿启。”她低声喊了一句。
“高大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小筝欣喜的叫了起来:“太好了,我还在担心这夜路不好走呢,到处都是黑乎乎的,尽管提了一盏灯,可心里头还是害怕。”
高启一双眼睛只是盯着慕瑛,他不愿告诉她,其实他一直守在万寿宫外边,因为那一段路比较黑,他怕自己忽然走出来吓坏她,就如上回去冷宫那般,故此一直藏在树后,等着她与小筝往前边走了一段,才慢慢跟在身后,等着快到长廊这边,抄了近路守在这里等她。
“阿瑛,我送你回映月宫。”他并没有多说话,只是走上前来,伸手将灯笼接了过来,嘱咐小筝:“仔细扶着你家大小姐些。”
“阿启,多谢你。”慕瑛觉得自己的这声道谢实在有些乏味,可她怎么样也找不出第二句话来表示自己的谢意。在这深宫里,还有那么一个人,在默默的关心着她,这让慕瑛觉得自己的心灵忽然暖了起来。
“今日皇上……”高启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没有为难你罢?”
“没有。”慕瑛轻轻摇头:“皇上心情很差,一直守在太皇太后身边。”
“哦。”高启闷闷的应了一句,心中却在翻江倒海,似乎一个巨浪接着一个,一浪比一浪还要高,浪潮打了过来,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今日听着宫里传言,太皇太后病重,皇上心情大坏,就连畅春园的庆生寿宴都没有用,直接去了万寿宫守着,不吃不喝,就连太后娘娘劝说都没有用处。
后来皇上传了慕大小姐过去,结果……一切都变了。
似乎有一条小虫子正在吞噬着他的心,一点点的蚕食着,那种钻心的疼痛让他坐立不安,跑到万寿宫门口却停住了脚步——太皇太后病重,不需通传,看守宫门的宫女肯定会放他进去,可他却没有勇气迈开那一步。
他没法子能亲眼目睹她与赫连铖两人共处一室融融泄泄的情形,还不如站在门口想象慕瑛横眉冷对赫连铖的模样。他提着灯笼往前走,心里很想知道当时的情况,可又没有勇气开口去问,那简单的一句话如鲠在喉,怎么也说不出口。
三个人默默前行,脚步声沙沙,就如春雨落下的声响,潮湿了青石地面,也润湿了那一份纠结而不能说出的感情,沉甸甸的坠在那里,越来越沉,一颗心就如那金丝银线结成的网子,千千心结,怎么也拆不开。
映月宫的院墙就在眼前,高启停下了脚步:“阿瑛,我送你到这里。”
不能再往前边过去,若是映月宫上夜的宫女瞧见他送了慕瑛回来,只恐又会暗地里说闲话,这些宫人们每日里头百无聊赖,有一点点小事就能被她们唾沫横飞的夸张得失去了原来的形状。
自己怎么样也该为慕瑛的闺誉着想,喜欢她是一回事,可被人捕风捉影的说又是一回事。
小筝接过灯笼,朝高启行了一礼:“多谢高大公子。”
“谢什么,不过是我想去万寿宫找皇上,正巧路过那里而已。”高启容色淡淡:“阿瑛,夜已深,你快些进去歇息罢。”
最终,自己想问的那句话还是没有问出口。
高启负手而立,站在路口,看着那灯影微微的朝前边走去,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看着慕瑛的背影溶入茫茫月色,他自然的就觉得心空了一大片,空得仿佛肠子都结在一处,怎么也解不开。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寒露渐起,擦在草地上的长袍下摆慢慢的湿了,一抬头,脸上还沾了点点细碎的微潮——原来却是下雨了。
春雨来得很快,顷刻天地间犹如起了一片水雾,迷迷茫茫的一片,高启摇了摇脑袋,飞快的朝盛乾宫跑了过去,失意与惆怅,此时已经沉在了心底,不再去想。
晨曦初现,外边就有了响动,慕瑛睁开眼睛,就听到了灵慧公主的声音。
“瑛妹,瑛妹!”门板被拍得砰砰响,小筝揉了揉眼睛,前去应门:“公主,你等等,你等等,我们家大小姐还没起来呢。”
“瑛妹,你可真是懒。”灵慧公主毫不客气,快步冲了进来:“哎哎哎,听说昨日沉樱去讨好我皇兄,结果被我皇兄给落了脸?”
慕瑛从床上支起了身子笑了笑:“慧姐姐你可真是的,就为这件事儿要将我喊起来么?”
小筝系着腰带,抿嘴笑道:“大小姐,你先和公主殿下说说话儿,我这就去给你打洗脸水。”
灵慧公主扑到才床边坐着,一把抓住慕瑛的手:“哼,我瞧着那沉樱就觉得有些不顺眼,听到说我皇兄落了她的脸,心里头自然就高兴,昨日就想找你问问,没想到你那么晚才回宫,今日自然要找你问个清楚。”
“慧姐姐,也没什么落不落脸的,皇上心情不好,不想用膳,可沉樱偏偏触了这个霉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哼,”灵慧公主撇撇嘴,一脸不屑:“我瞧着她这般巴结讨好的样子,是一心想做我皇兄的绵福呢。”
“绵福?”慕瑛听着这个词实在新鲜,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那是什么?”
“你连绵福是什么都不知道?”灵慧公主惊讶的喊出了声,瞅着慕瑛嘻嘻一笑:“你真想知道?”
瞧着灵慧公主那眼神,慕瑛脸上微微一红,心里知道肯定是那男女之事了,一只手赶忙缩回了被子:“算了,慧姐姐,你别说了。”
“哼,我偏要说给你听。”灵慧公主见着慕瑛这般模样,故意捉弄她:“所谓绵福,乃是太子所纳的第一个女子。“
“啊。“慕瑛轻呼出声,原来是这样。
大虞宫中旧制,太子满十二时,就会安排一名比他年长三岁的女子去与他欢好,这也就相当于大户人家里放屋里人那种意思。这位女子以后就会住进东宫,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授以“绵福”之封号,意味绵延福祉。
“所谓绵福,乃是因着送去东宫的女子那时已经年满十五,癸水已至,完全有可能诞下皇嗣,为大虞皇室开枝散叶,这福祉便能得延绵。”灵慧公主用手点了点慕瑛的脸孔,得意之色溢于言表:“我这个说话的都没红脸,怎么你这个听话的倒是面红耳赤了?”她拉了拉慕瑛,将嘴巴凑了过来与她咬耳朵:“沉樱很有心机,我觉得我皇兄肯定不会喜欢她。”
慕瑛有几分窘迫:“你怎么就会说这些。”
“说这些有什么大不了的。”灵慧公主掩嘴哈哈大笑:“咱们都十岁了,一眨眼就要及笄了呢,先多看看,到时候就知道该选什么样的人了。”她转了转眼珠子,轻轻叹了一口气:“唉,我倒是有个喜欢的人,可惜母后不喜欢他。”
那人定然是高启,慕瑛即刻便猜到了她的心思。
灵慧公主对高启的那分心意,凡属是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从小时候开始,灵慧公主便喜欢黏着高启,慕瑛至今还记得她第一次进宫,灵慧公主说起她表哥时,一脸灿烂的笑容。
阿启,慕瑛心中轻轻念了下这个名字,眼前晃过了上元节火树银花里的一抹白色身影。
这世间的事情真是奇妙,高启之于她,大抵就是沉樱之于赫连铖,只是她并不讨厌高启,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他的一份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