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慈宁宫便有了动静, 宫女们在走廊下边走来走去, 有些端着水盆儿,有些拿着洗脸帕子,脚步匆匆,可仔细一看,却发现她们似乎还未睡醒, 揉着半睁半闭的眼睛不住的在打着呵欠。
高太后素来是卯正时分起来,这是她多年来的老习惯,可这些日子,她却早起了些时候,还是在卯时初刻, 寝殿里便灯火通明, 上夜的宫女拉长着声音喊:“送热汤进来罢,太后娘娘醒了。”
高太后坐在床上,一头青鸦鸦的发丝垂在胸前,闪闪的发出亮光,她的一双手覆盖在锦缎被子上,虽然很白, 但上头却有了细细的皱纹, 显得出几分苍老。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自己的手, 忽然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娘娘,您这又是怎么了?才一大早起来便唉声叹气的,这可不好。”墨玉姑姑将高太后的衣裳拿了过来:“老奴先来服侍你穿了衣裳。”
“墨玉,这些事情让旁人来做罢, 你现儿年纪也一把了,不必要这般照顾哀家。”高太后伸出胳膊,任由墨玉姑姑替她将袖子套上,掀开被子坐起身来,趿拉了一双褐黄色底子绣凤凰的鞋子,慢慢走到了梳妆台前。
“娘娘,这些事情老奴已经做习惯了,让别人来,老奴怕会伺候得不周到,惹得娘娘不开心,那便是老奴的不是了。”墨玉姑姑拿起梳妆台上的玳瑁梳子,笑着给高太后开始梳头发:“莫非是娘娘嫌弃老奴了不成?”
高太后从镜子里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墨玉,你竟然还说这种话,可是想要逗哀家开怀?哀家可不会嫌弃你,这辈子哀家靠着你的地方多,没有你,哀家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呢。”
墨玉姑姑笑了笑,梳子缓缓从高太后发间滑过:“娘娘,老奴是不会离开你的。”
门外跨进大宫女金艳,带着一溜小宫女,捧着盆子帕子走了进来,墨玉姑姑将梳子放下,伸手探了下盆子,冷热正好:“先给娘娘梳洗罢。”
金艳从小宫女托盘里拿起一块帕子,轻轻蘸了水,然后半跪在高太后面前,细细替她净过面,然后又让小宫女捧来白瓷盏,侍奉着高太后漱口,一切完毕,金艳让小宫女们收拾了东西出去,自己凑到高太后耳边低声道:“娘娘,宁秋姑姑方才派人过来,说公主殿下昨晚没睡好,着凉了。”
高太后抬头看了她一眼,脸上没有别的神色,只是淡淡道:“哀家知道了,你先去罢。”
“是。”金艳垂手,慢慢退出去。
“娘娘,公主殿下……”墨玉姑姑的眉头皱了起来,脸上有担忧之色:“最近身子有些不大好。”
高太后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她哪里是身子不好,她这分明是有心病。”
昨日灵慧公主及笄,宫中办了个及笄盛宴,赫连毓到及笄礼快要开始时才匆匆赶过来,那时候灵慧公主都已经跪在毡毯之上,替她盘发的临川王妃拿了梳子正准备开始念赞辞了,见着赫连毓冲进来,灵慧公主脸上浮现出惊喜,在看清他只有一个人闯进来时,瞬间眼中的光彩又渐渐熄灭,一丝黯然看得高太后心酸。
她如何不知道女儿的心事呢,灵慧这是在等阿启罢?
只可惜阿启那时正在慕府,根本无暇顾及宫里还有一个表妹今日也是及笄,他早几日便托高大夫人送了及笄礼进宫,但并非是灵慧公主想要的簪子,只是一架小插屏。
高大夫人笑容满脸:“我们家阿启可真是有心,还是他在江南寻访名医的时候便留心了公主殿下的及笄礼,这是苏杭那边买来的珍品,据说是杜氏绣技传人亲手绣出来,千金难求呢。”
灵慧脸上僵硬的笑容让她忍不住心疼了一下,但高太后旋即又狠下心肠,若是阿启不喜欢灵慧,灵慧嫁去高府也是一种折磨,还不如去南燕,享尽荣华富贵,更重要的是,关键时刻,她还能帮到赫连毓,让他不至于被赫连铖欺负。
高太后的手笼在衣袖里,轻轻的颤动了下:“墨玉,跟哀家去映月宫瞧瞧。”
“太后娘娘,今日还未做早课呢。”墨玉姑姑轻声提醒了一句。
高太后默然了片刻,按着桌子站了起来:“走,跟哀家去香堂。”
灵慧公主昨晚没有盖好被子,早上起来便觉得头重脚轻,宁秋姑姑将那上夜的小宫女打了二十板子,赶紧派人来禀报高太后。
“何必去告诉太后娘娘?”灵慧公主躺在床上,郁郁寡欢。
“公主殿下,奴婢知道你是怕太后娘娘担心,可奴婢若是不去禀报太后娘娘,到时候娘娘生气,奴婢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宁秋姑姑伸手在灵慧公主额头上探了下:“公主殿下,你好好休息,没那么烫了。”
灵慧公主没有出声,心中一酸,母后执意要将她嫁去南燕,根本就不关心她的死活,又怎么会在乎她着凉?
“公主殿下,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外边跑进来一个小宫女,上气不接下气:“快到寝殿门口了!”
灵慧公主的眼睛亮了亮,伸出了手,香凝与宁秋姑姑一道将她扶起,刚刚坐好,高太后便已经走了进来:“灵慧,你这是怎么了?”
“母后。”灵慧公主哑声喊了一句,眼中忽然有泪。
“灵慧。”高太后疾步走到灵慧公主面前,伸手将她揽在怀中:“怎么好端端的又着凉了?”
“母后,灵慧没什么大事,都是那些胆小的奴婢,去将母后惊扰了。”灵慧公主嘶哑着声音说了一句,感觉到高太后身上传来的温热气息,鼻子酸酸,那蓄在眼眶里的泪珠几乎要落下来。
“灵慧,你这般不会照顾自己,好生叫母后担心。”高太后放开了灵慧公主,拿着帕子替她擦了擦眼睛:“哭什么呢,怎么还跟小孩子一般。”
“母后……”被高太后这温言细语一说,灵慧公主再也忍不住了,扑到高太后怀中,嚎啕大哭了起来:“母后,灵慧不想去南燕,一点也不想去。”
明年开春,她就要离开大虞皇宫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没有她的亲人,只留下她孤孤单单的面对未知的一切,这让她不由自主就觉得心慌。
尤其是,她不能再见到她的启哥哥,从此相隔千山万水,若是想要相见,除非是在梦里。
即便——即便是以后能再见到,也再无用处,她已经是别人的太子妃,难道还能与启哥哥再续情缘不成?
她伏在高太后怀里,抽抽嗒嗒的哭了个不住,明知她的眼泪并无用处,她的母后在这事情上不会再半分让步,可依旧还是想哭。
“灵慧,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高太后的脊背挺得笔直,脸上有僵硬的神色,她自然知道灵慧的心事,可没想到灵慧到了这个时候还在请求不去南燕。
她必须给灵慧下一剂猛药,让她及时清醒过来,对阿启不再惦记。
“母后,若是能给灵慧一定时间,灵慧定然……”灵慧公主抬起头来,茫然的看了高太后一眼,停住了话头,她定然能让高启喜欢上自己?不,不对,上次她问过他,他的回答让她心碎。
“你定然怎么了?”高太后的眉头渐渐聚拢:“昨儿你及笄,阿启可来了?”
灵慧公主张大了嘴,眼泪从眼角滑落,落到了嘴中,有点咸涩,又有点苦。
“他究竟为何没进宫道贺,我想你心里很清楚,”高太后见着女儿这狼狈的模样,长长叹息了一声,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灵慧,这世上有许多种缘分,你与阿启的只是表兄妹之间的缘分,再也不会超过太多,你又何必执着于要将自己的一份情放在阿启身上?南燕太子文武双全,母后觉得他才是能配得上你的人,快些莫要想太多,母后的灵慧是这世上最美最有福分的人,以后定然能有自己的美满姻缘。”
“母后……”听着高太后的安慰,灵慧公主的心更难受了,她分明知道高太后说的没错,可还是难过,难过得几乎不能呼吸,一只手攀着高太后的脖子,将满是泪水的脸贴到了高太后的脸孔上,就如她孩童时期常做的那般:“母后,你为什么要告诉灵慧这些?为什么不让灵慧一直自己骗自己,灵慧……”
她心里清楚得很,不用高太后提她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是高太后说了出来,仿佛在慢慢的将她还未愈合的伤疤揭开,血一丝丝的渗透了出来。
“灵慧,你就莫要再惦记这事情了,日子久了,什么人都能忘记,等你年纪大些,回过头再去看这事,指不定还会觉得好笑,自己不该这般空付一片心。”高太后伸手摩挲着灵慧公主的头顶,微微一笑:“灵慧,母后会准备最丰厚的嫁妆,将你嫁去南燕。”
“母后,灵慧不要什么嫁妆,灵慧只需……”话还没说完,门口出现了一个宫女:“太后娘娘,高国公府大夫人来了,正候在慈宁宫门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