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依旧天黑得早, 这还只是酉时, 皇宫里到处都已经掌灯,慈宁宫的正殿里也不例外,灯光昏黄,细羊皮灯罩上绘着几株兰草,被内里的灯光照着, 青石地面上一丛黑影,细长的的枝叶被拉得很长,有几根正印在高太后的脸上。
“几日是第几日了?”高太后端着茶盏,慢慢的喝了一口,不慌不忙, 只是脸上似有疲惫之色、
“第十三日了。”墨玉姑姑倾下身子低声道:“难道娘娘心中就没数?”
高太后掀起眼角, 长长的凤目拉出了一条柔和的弧线,她的唇边露出了一丝笑容:“墨玉,你现儿是胆子大了么?”
“娘娘,不是奴婢胆子大,是娘娘这也装得太不像了。”墨玉姑姑掩嘴道:“明日太皇太后的棺椁便要送去皇陵了呢。”
高太后低下头,抿了抿嘴:“去叫人将毓儿传过来。”
“是。”墨玉姑姑弯了弯膝盖, 甩着帕子朝外边走了出去, 她看起来没用几分力气, 可却走得十分之快,才一眨眼便已经出了慈宁殿的大门,真跟刮了一阵风似的。
高太后朝椅子上靠了靠,闭上了眼睛, 椅子上的大迎枕软绵绵的,她丝毫没有感觉到檀木的坚硬,仿佛靠在云彩丛中一般。她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一阵细微的响声擦刮,断断续续,似乎有些犹豫不决。
偌大的正殿里只有高太后一个人,显得有些冷清,她的目光盯着大门,直到看见墨玉姑姑的青色衣裳在门口一晃,她这才放松下来:“墨玉,你还要去替哀家找个人来。”
墨玉姑姑走近了几步:“娘娘,墨玉知道你要找谁,已经替娘娘传她了。”
“你又知道我要找谁?”高太后坐直了身子,瞟了一眼墨玉姑姑:“你还真当是哀家肚子里的蛔虫?”
“娘娘,到时候来了便知墨玉是不是了。”墨玉姑姑垂手站在一旁,眼中露出得意的神色:“墨玉跟了娘娘这么多年,定然不会弄错。”
不多时,赫连毓匆匆忙忙从外边赶着进来:“母后,找我何事?”
“明日你皇祖母就要送去皇陵安葬了,”高太后将赫连毓拉到手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可你皇兄到现在却还没有想通呢。”
赫连毓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丝担忧的神色,今年他就要满九岁,可那眼神却依旧纯真如孩童,脸上带着一丝未尽的稚气:“母后,毓儿也想过要与皇兄说国丧之事,可皇兄现儿精神恍惚,却是不会听得进旁人的话。”
“不,有一个人的话,他或许会听。”高太后略略停了一下:“你今晚便带着她去万寿宫,好好劝下你皇兄,总得让他改了心意才是。”
“母后,你是说瑛姐姐?”赫连毓想了想,脸上有一种欢喜的神色:“是是是,瑛姐姐去劝皇兄,指不定他会听。”
“我已经让人传了阿瑛过来,你带着她过去,让她去劝你皇兄,你在一旁候着便是,出了万寿宫,须得对旁人说,皇上是被你劝服的。”高太后眼睛盯住赫连毓,语重心长:“否则天下之人若是知道你皇兄对一个女子言听计从,肯定会有微词。”
“我知道了。”赫连毓点了点头:“我听母后的。”
“太后娘娘,瑛小姐过来了。”
高太后一抬头,就看见站在门口的慕瑛,她穿着一件素白的衣裳,只是在衣领与裙袂处绣着几枝木樨,肥大的绿色叶片之间有点点金黄,虽然花朵小,可瞧着却是娇艳无比。
“慕瑛见过娘娘。”慕瑛走到高太后前边,行了一礼:“不知太后娘娘找慕瑛何事?”
“你可知道国丧一事?”高太后端着茶盏,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住慕瑛:“你如何看待?”
“太后娘娘,这不是慕瑛能置喙之事。”慕瑛低头,脸上没有半分异样神色。
她早就听了灵慧公主提起这三年国丧之事:“瑛妹,你知道否?太傅大人每日都来找皇兄,希望他回心转意,可皇兄就是充耳不闻,我瞧着太傅大人这些天跟老了十岁一样。”灵慧公主脸上有着不赞同的神色:“要是三年国丧,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变成老姑娘哪。”
慕瑛没有出声,赫连铖让大虞百姓给太皇太后服丧三年,跟她有什么关系?反正这大虞天下是赫连铖的,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灵慧公主见她不说话,抱怨了两声:“瑛妹,你也太不问世事了。”
“慧姐姐,我们着急有什么用?反正这事儿是皇上做决定。”慕瑛拉着灵慧公主的手往一旁走:“来,我教你画牡丹。”
慕瑛知道灵慧公主可能有些想要她去劝赫连铖的意思,好不容易用旁的法子打发掉了,可今晚还是没有躲得过去,太后娘娘亲自来找自己了。
她只不过是那次劝着赫连铖用了膳食而已,为何大家就全将她看成能影响赫连铖决定之人?赫连铖下令举国服丧三年,那是出于他对太皇太后的孝心,若是自己劝他改了这诏令,只怕他震怒之下会对自己严加惩罚。
已经有几年没有被赫连铖责罚过,她一点也不想去触这个霉头。
可是太后娘娘开了口,慕瑛觉得自己可能无法拒绝。
“瑛姐姐,咱们一道去劝劝皇兄罢。”赫连毓在一旁急急忙忙的说,满脸热切:“一起一起去,好不好?”
“阿瑛,这国丧三年绝非小事,这造成的后果你应该也知晓,这样下去,百姓肯定会不满皇上,朝野多有议论,对于皇上不是一件好事。”高太后和蔼的看着慕瑛,一副谆谆善诱的口气:“阿瑛,为了这天下苍生,你也该去进言才是。”
“这……”慕瑛为难的看了高太后一眼,国丧三年,会有什么后果,她如何不知!可她却一点也不想去面对赫连铖那悲伤的脸,每次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她就会想起自己母亲过世的情景来,忍不住会要心痛好些时候。
“阿瑛,别想这么多了,你去罢,我已经叮嘱毓儿,在外边让他担了这个说客的名声,万寿宫那边,我已经让江六都打点妥当,宫内不会有人议论到你的。”
慕瑛觉得自己已经无话可说,被逼到了一个路口,尽管她不想走那条路,可还是得一步一步被赶着走下去。
赫连毓是真心实意欢喜的,他伴着慕瑛朝万寿宫走,一边不住的感谢她:“瑛姐姐,要是咱们能劝得动皇兄,那可是为天下黎民做了一件大好事。”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奕奕有神,就如那被打磨得分外圆润的宝石,在这暗黑的夜色里,被长廊下垂下的宫灯照着,依旧那般明亮。
慕瑛轻轻喟叹了一声,在这深宫里,能保持这么一份纯真的赤子之心,也真真难得,也不知道十年之后,太原王会是怎么一番模样?还会不会如现在一般纯善?
天空中有一轮圆月,今日十六,月亮似乎比昨日还圆,可那颜色却有些惨淡,瞧上去有些不胜萧瑟之感,月亮里有一团黑影,据说那是嫦娥抱着兔子在朝人间张望,也不知道她究竟可看到了被她抛在人间的夫君。
万寿宫外边两盏白皮灯笼,里边的明烛烧得很亮,门边露出了江小春半张脸孔。
“太原王,瑛小姐,你们跟我从这边来。”江小春压低了声音,领着赫连毓与慕瑛沿着墙往右边走,慕瑛朝草坪那边看了看,灵堂远远望去一片骇人的白色,烟雾不住的朝夜空上升腾,一阵念诵经文的声音慢慢的传了过来,夹杂着梵唱声声,有一种让人全身放松的感觉。
江小春领着他们两人走到了后边一进屋子,江六正站在走廊下张望,见着赫连毓与慕瑛走过来,慌忙快走了几步:“太原王,瑛小姐。”
“我皇兄呢?”赫连毓看了看,有一间屋子透出些微黄的光。
“皇上哭累了,在里头歇息。”江六引着两人朝那边走:“太原王与瑛小姐好好劝劝皇上罢,唉,太傅大人都快急出病来了。”
门轻轻被推开了一条缝,慕瑛听到里边传来赫连铖的声音:“江六,谁过来了?”
江六尖着声音道:“回皇上话,太原王与瑛小姐在外头呢。”
“让慕瑛进来。”
慕瑛的心跳得很快,她看了看赫连铖,又看了看江六,两个人都眼巴巴的望着她。
“瑛姐姐。”赫连毓可怜巴巴道:“皇兄不要我进去,我在门口等你,若是我皇兄有什么不对,你喊毓弟便是。”
“瑛小姐,进去罢。”江六在一旁低声道:“皇上……已经有好几晚没合过眼了,还请你好好劝劝他。”
慕瑛心中略略挣扎了下,伸出手推开门,慢慢的走了进去。
屋子里很整洁,赫连铖坐在桌子旁边,头低低的垂着,似乎已经入睡,但从那紊乱的呼吸能看得出来,他此时很清醒。
“皇上。”慕瑛低声喊了一句,刚刚准备行礼,没想到忽然赫连铖站起身来,大步走到她面前,一把捉住了她的手:“慕瑛,来陪陪朕。”
慕瑛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落入了一个怀抱,她用手用力推挡,可却架不住赫连铖用上了全身力气。就在她准备叫喊的时候,耳畔传来一个带着苦涩的声音:“慕瑛,别这样,朕知是想要你陪在身边,就那么一阵子。”
她抬起头来,望见了一双眼睛,里边布满了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