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舒颜小心翼翼的道:“您说!”
她知道,今日一场批是免不了得了。
只是卫长嬴倒也没有立刻沉下脸来骂她,而是心平气和的道:“你父亲他因为一些缘故不喜欢你……”
沈舒颜顿时变了脸色,她生硬的道:“婶母,咱们能不说这个吗?”
“你看,我现在把人都打发了,好声好气的跟你这么一提,你就受不了。往后若有人有坏心,故意跟你讲这些,你要怎么办?”卫长嬴摇了摇头,道。
“有三叔跟三婶在,谁敢提呢?”沈舒颜自嘲的笑了笑。
卫长嬴摇头道:“在娘家,我们当然不会让你再受什么委屈了。可你往后出了阁,万一妯娌或大小姑子,还有公婆长辈……如果他们提起来,你要怎么办?”
沈舒颜眉宇之间露出一丝厌烦,道:“我不想嫁人。”
“孩子话。”卫长嬴轻叹道,“哪有女孩子家长大了不嫁人的?”
“怎么没有?”沈舒颜熟读诗书,立刻就要举例。
只是卫长嬴摆手止住了她,道:“好了我们不说那么远,就说这眼下――你不要跟我说什么诗意不诗意了,这些日子以来,你写的诗词哪一句不是愁苦悲愤?还需要去花园里觅什么佳句?而且你要去踏雪吟诗,做什么不让任何人跟着?要不是管园子的人远远望见,我都还不知道你这么没分寸!”
沈舒颜向来敏感,所以卫长嬴跟她说话时是很注意措辞的,训斥的话语,不到一定程度从来不讲。
现在直接说她没分寸,等于是在骂她了。
沈舒颜却自知理亏,脸色又红又白的说不出话来,只沉默不语。
卫长嬴又道:“你母亲跟姐姐们都没有了,就一个父亲还那么对待你,你心里的苦,我们都知道。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这样折腾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沈舒颜抿了抿嘴,道:“我……我只是想看看早上的湖而已。”
“你以为你把自己折腾得卧榻不起,我讲得难听一点――你就是把自己弄得真的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气了。你以为,你父亲他就会懊悔、会立刻回西凉来探望你?!”卫长嬴看着她,目光之中有着怜悯与叹息,却字句如刀,让沈舒颜猝然之间,自己都不及掩饰,立刻滚落泪珠!
卫长嬴看着她泪落纷纷,却并不停口,仍旧冷冷的道:“你以为他会懊悔吗?会放着大军不管的回来?会怜惜你这个唯一的女儿?会后悔当初那样对待你?会醒悟过来你现在是他唯一的孩子?!”
“错了!”卫长嬴深深叹息,“先不说眼下的局势,你父亲短时间里根本不可能回来。就是他能回来……他……也未必会回来!”
“他要是真的在乎你这个唯一的女儿,他就根本不会把你一丢这些日子不管不问!”
沈舒颜看着她,忽然“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你如今这样折腾自己……看在眼里的只有我们,你的叔叔婶婶,还有你那已经嫁去中原的大姐姐,临走之前还担心着你……”卫长嬴俯下身去,托起她的面颊,沈舒颜的眼泪流淌到她指上,顺着手掌滴进腕中,起初是滚烫,然后是温温的,继而冰凉……就像沈舒颜那颗深埋着、指望沈敛实回心转意疼爱自己的心。
从最初的不甘心,到后来的失望,再到如今的几近绝望却还是放不下……
“人生于世,谁又能美满无缺?”卫长嬴拿帕子慢慢的给她擦着脸,声音轻而又轻,“我知道,即使我们这些做叔叔婶婶的个个拿你当亲生女儿对待,你父亲对你的冷落,终究不可弥补。可你想想西儿,她是父亲母亲都没有了
,只能由你们大姑姑陪着长大……至少你父亲他还在不是吗?”
可我宁可他不在了,却还是那个记忆里会抱着我、会朝我笑的父亲!
沈舒颜眼中不住流下泪来――似乎察觉到她的想法,卫长嬴停下给她擦泪的手,一字字的道:“你知道西儿曾因为听到一句‘有钱能使鬼推磨’,至今都在努力攒着私房,想着有朝一日将她父亲母亲,还有弟弟的命买回来……若叫她选择,她又何尝不愿意有个会打她骂她、但至少还在人世的父亲在?”
“我也不是要挑拨你们父女关系,我只让你想一想,你这么亏待自己下去,有意思么?”卫长嬴把帕子塞给她,缩回手,恢复了平静的语气,“当年你母亲对你管得虽然紧,可她有多喜欢你……怕是只有你自己做了母亲才知道。你不要以为她之前对你那庶弟好,就以为她真的喜欢你庶弟胜过你了。”
见沈舒颜嘴角一撇,似乎不赞同,卫长嬴嘿然道:“这件事情本来是不想告诉你的。但你如今这个样子,我也只能跟你说了――你知道你父亲为什么这么厌恶你吗?”
沈舒颜低声道:“父亲遗憾沈抒熠死了我却还活着……”
“熠儿死的时候你远在西凉,这关你什么事?”卫长嬴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了点――她迟疑了数息,才在侄女疑惑的目光中,艰难的说出真相,“你父亲之所以这样厌恶你,是因为,当初帝都沦陷,你父亲想只带熠儿突围。而你们的母亲……她希望柔儿也能被带上!问题是当时局势非常的危急,你父亲他,没把握带走两个孩子!”
沈舒颜立刻变了脸色:“难道母亲她……?”
“你母亲杀了熠儿,在你们父亲面前!”卫长嬴伸手握住她的手,感觉到侄女的小手冷得像一块冰,毫无热意,她低声道,“你可知道你们的母亲有多么疼你了?假如那时候你也在帝都,她一准也是要想办法让你活下来的……你以为她待熠儿比待你还好,你心里难过,她心里不苦吗?可这世道就是这个样子――你们女孩子,不能没个兄弟扶持!懂吗?!这都是命!假如你或柔儿是个儿子,慢说有没有熠儿了,即使还有他,你们母亲肯不肯亲自养他都是个问题!”
……这是端木燕语平生最大的悲剧,不是她不够贤惠也不是她不够有城府,归根到底是她没有儿子!却嫁了一个重视子嗣的丈夫!
三岁就以才名名动帝都的沈舒颜,如果是个儿子,沈家二房不知道会过得多么美满!
可她是个女孩子。
沈家不在乎什么才女不才女。
当初沈舒颜在姐妹中最受长辈宠爱,她是那时候最小的孙女以及她长得可爱占了更大的原因。至于说她的才华……实际上沈家得意归得意,却都没怎么往心里去。
以西凉沈氏的门第,何用一个才女来增添光彩?
沈舒颜三岁能成诗,远不如沈舒光八岁就能谋划出连沈藏锋都着了道儿的弑兄之局能让沈家上下重视……
沈敛实更不稀罕一个才女女儿……如果可以选,他宁可拿这个才华出众的女儿换个平庸的甚至不怎么争气的儿子!
实际上,这何尝不是沈舒颜的悲哀?这世道轻视女子,如果她跟她的姐妹一样,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家闺秀,出色也就出色在更加温柔贤惠,那她还能过得好点。
可她不甘心,她认为自己不比男子差,甚至远比大部分男子要出色……论才学,卫长嬴也承认很多男子,包括她好学且聪慧的长子沈舒光,其实在文事上也远不如这个天资卓绝的堂姐。
但她是女孩子。
她出身于天下闻名的门第西凉沈氏。
注定她这辈子,沈四小姐的身份,更在神童与才女之前。
大颗大颗泪水从沈舒颜脸上滴下,她痴痴的问:“那我二姐呢?她在突围时……不对!我在帝都听人说过,二姐是跟祖母她们一起被收殓的――父亲他?!”
“不是的!”卫长嬴难过的别过脸去,镇定了片刻,才继续道,“是你二姐受不了这样的事情……疯了!她疯了之后大吵大闹的几个人也拉不住,没办法再带她走,所以你们祖母忍痛……让她跟着一起殉了节!你们母亲临死前半点都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就是希望她的两个亲生女儿都能够活下来……你……你怎么能够……”
沈舒颜怔怔的坐在那里,任凭卫长嬴握着她的手,整个人都不住的颤抖着……
良久之后,她从卫长嬴手里挣开,动作缓慢而僵硬的从怀里取出帕子,慢慢的擦着脸。
她擦得很慢,也很仔细。
半晌后,她才停下手,低低的道:“我知道了!”
“这件事情我们本来都说好了不跟你讲的,可是你现在这身子实在不能折腾了!”卫长嬴上前替她理了理衣襟,低声道,“上次季神医已经说过,你再不爱惜自己,很有可能就是闻余兰的下场……那女孩子,我到现在都不忍心告诉她――她再也不能做母亲了!你现在还小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娘家父亲早年身体不好,我那母亲过门十年才有我,你不知道那十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就是到我出阁前,她身边的姑姑、嬷嬷提起那段日子,都忍不住要掉眼泪!”卫长嬴把手按在她肩上,哽咽着道,“要知道我娘家母亲是我娘家祖母的堂侄女,我父亲脾气也好。妯娌中间没人敢给她气受的,可单单这盼子之心就差点把她给压垮了!你心里难受,作践什么都不打紧,哪怕是闺誉……这世上声名狼狈却过得好的人多着呢!否则何来那么多人不知廉耻?惟独身体不好的人,凭千人万人说你好,成日里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拖日子,那才是真的生不如死啊!”
沈舒颜的眼中闪烁着点点的晶莹,与微微的冷芒,她声音很轻的道:“婶母是拿我当亲生女儿,才这样苦心为我……我懂!”
“你既然知道要爱惜自己,那我就放心了。”卫长嬴擦了把脸,缓了口气,坐回原位,道,“但我还要给你说一句:不要恨你父亲!”
沈舒颜却垂下眼,不作声。
“他盼望子嗣盼望得太久了。”卫长嬴说到这儿,下面的话却不知道要怎么讲,沉默了片刻,才道,“而且他以为他子嗣缘分已绝,接下来不可能再有其他子嗣了。绝望之下,才会这样迁怒于你。”
“母亲是父亲杀的,是吗?”沈舒颜忽然突兀的道。
卫长嬴心头一沉――她已经尽力避开这个问题了――看着沈舒颜静静的目光,卫长嬴沉住气,一字字道:“你们母亲,是殉节的!”
“哈!”沈舒颜似乎笑了一声,低下头去,道,“殉节?我知道了,多谢婶母……我现在想回去好好的想一想,可以么?”
似乎生怕卫长嬴不肯放人,她又道,“请婶母放心,我不会再亏待自己……哪怕一丝一毫了!”
“……怜菊!”卫长嬴咬了咬唇,反思着今日告诉沈舒颜,到底是对是错。可现在说都说了……她叫进大使女,“陪颜儿回去,路上小心些。”
只盼望这个聪慧又倔强的侄女,不要像性情温驯的沈舒柔一样,承受不了刺激才是……
……目送怜菊陪着沈舒颜离开,卫长嬴沉重的叹了口气,端起几上茶水呷了一口:“叫厨房速速做份安神汤,一会给颜儿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