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外面还下着雨,沈藏锋袍角上沾了数点污泥,他进屋后与卫长嬴说了一声,就进内室去更衣。
万氏见他回来了,自是推辞了卫长嬴的留饭,告退下去。
卫长嬴等沈藏锋出来,就道:“方才给母亲请安时,苏家送了消息来,道是外祖母晕了过去……你在父亲那儿知道了吗?”
沈藏锋拿起她面前喝了一小半的沉香饮呷了一口,脸色有点郑重,道:“方才听人说了,父亲让大哥也过去看看。咱们如今才新婚,不太方便出门。”新婚燕尔照理是不好去旁人家拜访的,当差除外。
所以苏夫人也好、沈宣也罢,都只让次媳、长子出面,不让三房涉入。
卫长嬴看着他手里自己的银盏,抿了抿嘴,到底没说什么,只道:“母亲带了二嫂与藏凝过去,让我遇事多请教大嫂子。方才我问大嫂,大嫂说叫我收拾自己院子就成。”
“既然大嫂这么说了,你就把咱们这院子收拾起来好了。”沈藏锋道,“横竖大嫂一直管着家的,如今咱们的事情忙完了,也没什么大事要操心。”
他提都没提刘若玉,倒是主动道,“方才父亲寻我过去,是让我后日进宫销假,莫忘记谢恩。”
卫长嬴问:“是为了圣上给你准假?”别看沈藏锋后日就要去销假,算上他去凤州接亲来回的路程,圣上这次给的假真的不短了。
“不全是。”沈藏锋道,“咱们成婚那日,圣上也随了礼,给了一斛珍珠,父亲怕我不知道,所以叮嘱了声。”
这种事情打发个人告诉下就成了,沈藏锋十五为亲卫,在圣上身边也有五年,颇得上意。单只是为了谢恩,不必沈宣亲自提点,卫长嬴猜测沈宣叫他过去还有别的用意,很有可能是苏夫人想单独考验一番自己……只不过,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不好,苏夫人的母亲邓老夫人忽然晕倒,让苏夫人没了考验媳妇的心思。
卫长嬴还是有点担心邓老夫人的病情,与沈藏锋一起用了饭后,就问起邓老夫人素日诊治用的是哪位大夫。
沈藏锋道:“是太医院的季太医。”
“可是季去病?”卫长嬴松了口气,道,“我听母亲说过,这位季大夫医术非常高明。”
哪知沈藏锋却摇头:“不是季神医,是季从远,论起来是季神医的族叔。”
卫长嬴很是诧异:“季神医?”神医这称呼也是极尊敬了,尤其还是沈藏锋也这么叫,不过……“难道季去病不是太医?”
沈藏锋点头,道:“不是。”
“为什么?”卫长嬴惊奇万分,当年卫郑鸿胎里带出来的积弱,卫家为了他什么样的大夫没请过?最后还不是只有季去病才能治。按着卫家的门第,最早请的肯定就是太医、院判这些人,季去病的医术怎么可能连太医院都进不了?
沈藏锋道:“季神医不愿意进太医院,早年还开了个医馆,后来似乎和族里有些纠纷,是连医馆都关了。如今不是熟悉的人家引见,是不看病了,几近隐居。”
他沉吟道,“不过母亲既然带了二嫂去,若是季太医无法,二嫂跑一趟娘家,纵然请不到季神医,他的弟子总会到的。”
季去病不愿意进太医院倒不难理解,毕竟他的祖父季英一度官至太医院院判,最后却因卷入宫闱争斗,自己身死还连累了妻子儿女。连季去病也流落坊间,颇受了一番风霜之苦,才靠着医术上的天赋一步步崛起,得了神医之誉。
不过沈藏锋话里的意思,是苏家请不到季去病,还得端木氏出面……卫长嬴疑惑的问:“季神医如今这样的难请?”在她看来苏家门楣并不比端木家差罢?何况还是给
老夫人诊断?
沈藏锋提醒道:“外祖母是邓氏女。”
卫长嬴恍然,当初母亲宋夫人不是说了?季英获罪的罪名可不就是助淑妃霍氏谋害邓贵妃所出的六皇子?尔后季去病因为年幼以及季英行医时结下来的人情得以免除流放之苦,可也因为邓家之势,族里不敢庇护他,只能流落坊间。
此人既然成名之后连太医院都不肯进,如今不愿意为邓家人看病也不奇怪。卫长嬴本来以为季去病出自世代行医的人家,早年也是呼奴使婢的公子。家里出事以后很吃了一番苦头,后来因为医治自己的父亲重振祖父之名,进入名门望族的视线……照着常理他应该设法振兴季英这一支的门庭,即使不进太医院,也要与望族多多交好才是。
但现在看来季去病并无此意,反而对祖父之罪耿耿于怀,甚至和族里关系也不大好……不然如今为邓老夫人诊断的季从远是季去病之族叔,怎么还要端木氏回娘家去相请才成?
不过端木氏……难道当年保下季去病的家族里也有端木家?卫长嬴知道卫家是有份的,这是宋夫人亲口说过的,而且自己陪嫁的黄氏还被季去病指点过药膳的做法――端木氏与季去病的关系竟然比卫家还亲近吗?
她试探着问起。
沈藏锋笑了笑,道:“季神医唯一的弟子,便是端木家的八小姐,咱们二嫂没出阁时是端木家的二小姐,所以……”
“端木家的小姐居然会拜医者为师?”卫长嬴吃了一惊,“这八小姐的长辈居然会肯?”
季去病再怎么被尊为神医,到底是属于工这一阶。士族的小姐怎么可能自降身份去拜他为师呢?如卫长嬴,纵然跟着江铮把江家家传的武艺学了个七七八八,但名义上始终不会是江铮的弟子。倒不是卫长嬴看不起江铮,而是即使她自己想拜师,宋老夫人这些人也绝对不会同意的。
“蔡王妃与蔡郡王身子一直都很不好。”沈藏锋道,“蔡王妃就是端木八小姐的嫡姐,以前端木家老夫人没过世的时候,最宠爱的就是蔡王妃,蔡王妃最宠的却是八小姐。结果后来……蔡王妃从此就不肯再见老夫人与八小姐之外的人,病倒了也不许大夫看。八小姐就闹着老夫人要随季神医学医术,老夫人一来心疼蔡王妃,二来禁不住她闹,就答应了。”
见卫长嬴还是一头雾水的看着自己,他愕然,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忙解释,“蔡王便是四皇子。”
卫长嬴恍然――四皇子,可不就是废后钱氏所出、本朝第二位太子殿下?当初四皇子被立为太子是子以母贵,后来钱氏被以谋害宫嫔的罪名赐死、不复尊贵时,四皇子也被废去了太子之位,他没有像他的大哥那样愤然自尽,而是在幽禁数年后忧伤而死。
看来是死后被追封了蔡王,曾经的太子妃,也变成了蔡王妃,而原本的太孙,则成了郡王。
卫长嬴不禁想到了表姐宋在水。
若宋在水没有容貌受损,这会怕也嫁进东宫了罢?一个不留神,蔡王妃锦绣年华却深闭院门、守着幼子度日,就是宋在水的明日。
就算如今的太子真的登了基,废后钱氏、废妃霍氏……这些人,都是例子。
但宋在水虽然如愿解除了婚约,前程也等于被毁弃了。
卫长嬴不禁叹了口气。
沈藏锋不知道她是想到了宋在水,还以为是为蔡王妃惋惜,就宽慰道:“端木八小姐在医道上甚有天分,早年蔡王妃与蔡郡王一直病着,这些年来被她治着倒是好了很多。据说季神医赞她已得自己六分真传。外祖母那儿有她过去,料想无妨。”
“但望外祖母能够早日康复!”卫长嬴话是这么
说,心里却又想到:怪道这二嫂如此张扬,自己一过门就使上了绊子,原来她不但膝下有个满帝都都知晓的神童女儿,娘家还有个医术了得的族妹。
端木八小姐的医术如此了得,又是女子,闺阁里头请她可比太医方便多了。没准宫里的贵人们也喜欢找她呢……一来二去的打探消息也好、人情也罢――之前,季去病能够被赦免,不就是因为祖父季英行医时落下来的人情?
就好像这一次,苏夫人的母亲邓老夫人病了,倘若太医们都治不好,偏偏因为季英的遭遇,季去病根本不想救邓家人。但端木氏却能请到季去病的亲传弟子端木八小姐,想也知道,季去病就这么一个弟子,若端木八小姐治不好邓老夫人,求到师父跟前,季去病纵然不肯放下宿怨亲自上门诊治,至少也会指点一二。
即使季去病不管,苏家总归是欠下了人情。
就凭这件事,苏夫人往后对端木氏也要体贴些,到底这媳妇搬了人来救她的母亲。
不过卫长嬴感慨了下端木氏不可小觑,却也没觉得值得太过担忧:苏夫人对端木氏再体贴再亲热,沈敛实也不是苏夫人生的。
至于沈藏厉,他不但是嫡出,还是嫡长子,这样都没被列为阀主人选,虽然卫长嬴不知道这大伯哥哪儿有问题,但想来沈藏厉的指望是很小的。
……用过午饭后,两人无所事事,听着雨声,便就院子的布置商议了起来。
前院的客房,卫长嬴交给了黄氏、万氏去收拾,打算等她们收拾好了自己去看一下,没有疏漏就成了。反正沈藏锋也说了,不过供他那些西席――其实就是幕僚偶尔借住一下。
倒是小书房,卫长嬴拿着单子告诉他打算放点什么进去,沈藏锋听了又加了几件。最后两人索性一起到小书房里看着人把东西一件件摆放进来,观看效果后再下令增减,还着人放进几盆时令花卉,一直折腾到晚饭才定好了要增加的器具。
看着焕然一新的小书房,两人都颇有成就感。
最后就剩了一面墙。
沈藏锋建议:“挂幅古画?你喜欢何人之作,我去看看库里有没有,若是有,与母亲求一求。”
卫长嬴对着这面墙斟酌良久,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叫人把仔细收存的“戮胡”剑取来。
“这倒是个好主意。”沈藏锋闻言,表情古怪的笑了笑――其实今日沈宣叫了他去,旁敲侧击的就是想说既然见面礼已经给了一对雌雄宝剑,横竖媳妇用不上“戮胡”剑,所以……
然而和沈宙一样打“戮胡”剑主意已久的沈藏锋哪里肯还给他?凭沈宣怎么说,就是不肯答应,直说送给妻子的东西他是不好意思出言要回来的。
他不好意思,沈宣难道好意思去跟媳妇开口?气哼哼了半晌,差点也要揍他,后来邓老夫人晕倒的消息到了前头,沈宣召了长子到跟前,吩咐他前去探望,沈藏锋才借机脱身。
这些事情自然不必让卫长嬴知道了。
沈藏锋想的是:“若父亲晓得嬴儿把这柄剑挂在小书房里做装饰……也不知道会多郁闷?”这么想着他神情就似笑非笑起来……
“戮胡”剑送到后,沈藏锋亲自接过去挂,卫长嬴先指了个位置,退后几步看了看,又觉得吃不准,左左右右的嚷了好几回,沈藏锋依言换了几次,才让她点头。
剑挂好后,沈藏锋退了下来,黄氏就塞了块帕子给卫长嬴,卫长嬴眼睛盯着剑,也没多想,随手递给了沈藏锋擦一擦手,道:“这位置正正好,你看呢?”
沈藏锋接过帕子后,深深看了她一眼,才笑道:“你说好,那就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