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先生一语料中,西凉军果有撤军之相。”说话的柳容就是从前闻余兰说的柳大哥,闻家邻居,还是闻伢子那私塾先生的晚辈。从闻伢子起事以来他一直做着闻伢子的亲卫,但闻伢子救下卫新咏一行人、撤到这奇山堡后,终日不出堡,暂时用他不上。
而这时候卫新咏提出需要一个机灵可靠的人去监察西凉军动静――这种差事,莫彬蔚跟那还在半死不活的赵都尉仅存的手下是不成的,万一被发现,很容易被顺藤摸瓜找上门来。何况那些人大抵都另有所忠,如今都被软禁着才没传出不该传的消息。真放了出去,指不定消息没打探,倒先去带路了。
所以闻伢子就派了柳容去。
他也未让闻伢子失望,这次果然带了消息回来,“如今帝都都在传戎人再次侵边,刘家自忖守不住,向沈、苏两家求助。但两家收到信件之后,虽然召集众将议事,却至今没有给出答复。然而在下在城外西凉军营外埋伏数夜,却亲眼看到一行人趁夜色出营,匆匆西行!”
他看向卫新咏,毫不掩饰眼中的钦佩,“卫先生曾说西凉军若要撤军,必会寻个理由。而如今明沛堂中因永定侯、襄宁伯之死,对定国公颇有疑虑,在他们没准备好之前,是不会希望定国公回去的。所以定国公若想名正言顺的返回西凉,必须自己设下缘由。因此只能从京畿派遣心腹去做手脚。如今看来,应该就是那行人了。”
闻言闻伢子等人大抵都露出钦佩之色,却有数人看卫新咏的目光仍旧充满了戒备。此刻这数人里就有一人开口道:“卫先生大才,我等自不敢置疑。但之前沈苏因苏鱼梁之事彼此怀疑,几乎就要开战。如今西凉却生了退意,往后青州军没了牵掣,岂不是会全力搜捕我等?奇山堡虽然隐蔽,堡中还筑有地室可以藏人,然青州军若反复搜查,却也躲不过他们的眼目。”
卫新咏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道:“郑壮士多虑了,沈苏开战岂是那么容易的?苏秀茗纵然昏了头,苏家其他人都还清醒得很,当初命人散播谣言也不过是赌一赌运气,此其一;其二,谁说西凉军走了,青州军就能腾出手来全力以赴的搜寻我等?”
“三伢老哥,稍安勿躁,咱们且听卫先生细说。”闻伢子见那郑三伢脸色一变,似乎很不满意卫新咏这番不冷不热的回答,赶忙上前安抚。
柳容和郑三伢等人都是闻伢子乡邻,早先没起事时,他们就很服闻伢子。如今奇山堡里添了阀阅子弟卫新咏一行人,他们自觉出身贫寒,与卫新咏这些人当有隔阂,惟恐被卫新咏他们夺了权去,更加注意维护闻伢子的威信。
此刻郑三伢虽然不满卫新咏,但闻伢子开了口,他哼了一声,到底不说话了。
卫新咏对他的想法心知肚明,面上却丝毫不露,只淡淡的继续道:“沈苏开战后果过于严重,两家无论哪一边都不会轻启战端。不过刘家伯侄争位,闹得燃藜堂中四分五裂,如今绝对抵挡不住戎人侵袭……西凉军一走了之
,青州军可未必走得了!”
郑三伢哼道:“他们走得了也不会走!不是正在搜捕你们?真不知道伢子怎么想的,好好的把你们救了,不然这事关我们什么……”
他话音未落,闻伢子已经冷声道:“三伢你若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大可以直接说出来,不必拿了卫先生做筏子!”
去了老哥二字,可见闻伢子之不喜。
柳容等人赶忙圆场:“伢子莫要生气,三伢叔有口无心,定然没有对你不满的意思。”
“三伢老哥你真是糊涂了,二伢他是死在青州军手里,却关伢子、卫先生什么事?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快跟伢子、卫先生赔个不是!”
众人七嘴八舌的搭着梯子,只是郑三伢虽然被闻伢子说的僵在当场,但瞪着卫新咏,却怎么也说不出赔罪的话来!
眼看气氛又要僵持,卫新咏却忽然开口了,他神情淡淡的看不出来喜怒,一没问罪二没求情,倒是继续说起了前面的话:“青州军不但要搜捕咱们,也要北上援助刘家。”
“青州军真的会这么做吗?”柳容等人闻言,不管三七二十一,赶忙向他提问,以试图把眼下这尴尬情形混过去,“我等愚拙,还请卫先生详说!”
卫新咏淡淡的道:“他们不会这么做,那就帮他们这么做!”
“慢说你只是卫氏子弟,就是在凤州卫里,你一个从知本堂过继到瑞羽堂的嗣子,能够说得上几分话?”郑三伢一肚子的气,此刻觉得抓了话柄,想也不想就尖酸刻薄的道,“难不成你还能指挥得了青州军?!别是想把咱们卖了,换取自己的生路吧?”
这番话他倒是说得痛快了,只是不必脸色铁青的闻伢子开口,柳容等人已经手忙脚乱的拉了他出去:“三伢叔,您冷静点,卫先生如今与咱们是一伙的,怎么会害了咱们呢?”
“三伢老哥,咱们出去说说话,别吵了卫先生与伢子说话。”
“三伯,我三伯母叫你今儿早点回去……”
等郑三伢被推出去,门重新关上,脸色数变到底没有当场发作的闻伢子叹了口气,对卫新咏拱了拱手道:“让卫先生见笑了,都是我律下不严!我这儿给先生赔罪,万望先生不要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往后再请教先生,我保证不会再叫他来!”
唯一返回来的柳容闻言微微一愣――他们起事虽然以闻伢子为首,但乡里乡亲的,只听他们彼此称呼就知道,平常上下之分不重。如今闻伢子这么说,已经是对郑三伢非常不满的表示了。
他再看闻伢子神色郑重,完全不像是以退为进,看卫新咏的目光,就变得凛然。
卫新咏目光变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才淡淡的道:“继续说正事罢。”
闻伢子明显的松了口气。
“西凉军不想为了东胡守土付出,青州军也未必会慷慨更多。”卫新咏道,“我猜测西凉军应该会拿狄人做文章,以免沈藏锋落下畏戎而逃
、不报父仇之类的话柄。青州军当然也能用暹罗做理由,但这样的话,他们就无暇搜索我们了。即使留下人手,肯定也不会太多,否则他们不可能把大军都撤回去。”
顿了一顿,卫新咏道:“我认为青州军不会回青州。”
柳容脱口道:“为何?”
“因为地势。”卫新咏淡淡的道,“还有局势。”
“青州的地形不适合出兵,西凉却不然。”
“青州附近民变处处,尤其是当初苏鱼舞水淹泽州,迁移十五县之人,固然苏家拿了大笔财帛出来安置他们,但对这些人来说,也只是杯水车薪。而南方气候潮湿,除了冬季之外都多雨,即使水退了,那十五县家园被毁弃者也不在少数。这些人里许多人迫于生计也投入了起事。”
“一旦青州军回去了,到时候想再出来,没有之前士族齐心、吓得沿途起事之人纷纷退让的好事,那只能打出来。”
卫新咏嘲讽的一笑,“算一算,他们要打多少仗才能再到帝都?最主要的就是青州左近都是多山多岭之地,易守难攻。那种地方若是自保倒不错,说到染指天下……”
他摇头,“逼仄之地,成不了什么气候的!”
“倒是西凉,早先为了专心对付狄人,对左近盗匪看得很紧,一旦有起事也被大军立刻剿灭。而且西凉有沈氏频繁向朝廷索取辎重军需,加上沈氏需要本地兵源,对他们的压榨有分寸,日子过得下去,起事的人心也不齐……”
“而沈藏锋先前已将狄人这个外患打得元气大伤,这几年是无力给他惹什么麻烦了。他回去之后,只要收服族人,稳定了自己在族中的地位,正式接掌明沛堂后,就可以以西凉为稳固的根基,一步一步蚕食附近的地盘……从而觊觎中原!”
卫新咏说到此处,面上忽然涌上一抹潮红,他赶紧去端手边已经温了的参茶,但还没碰到茶碗,已经一阵剧烈的咳嗽!
闻伢子赶忙命柳容:“去换碗热茶来!”
“不必。”卫新咏咳嗽来的快去的也快,数息后就止住了,只是目光明显黯淡许多,他叫住已经端着半温的参茶走到门边的柳容,“还有点热,且让我喝完就好。”
闻伢子到底还是让柳容去换了参茶来――等柳容回来后,两人却已经把话说完了,卫新咏闭目养神,闻伢子则肃然的在道:“……定然不负先生之望!”
从闻伢子起事起,从来没有事情瞒着柳容过,此时他心情自然非常复杂,但他不像郑三伢那样脾气躁,又有个亲兄弟郑二伢是在闻伢子救卫新咏一行时死的,所以还是一声不吭的把茶放到卫新咏手边。
起身时,晃眼间却看到,闻伢子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半缩进了袖子里,但仍旧可以看出在微微发抖,他面色严肃,眼中却闪烁着慑人的光芒――那颤抖与光芒,绝不是惧怕,而是兴奋。
甚至,是狂喜。
柳容不禁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