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
明媚葳蕤的夏季,街头巷尾常常传出蔷薇、茉.莉的花香。
可时局却犹如此刻的天色,沉甸甸的阴云低垂如幕,压在头顶,也压在人的心上。让整座宏伟的帝都,都笼罩在难以描述的沉郁里。
城南僻静处,有一座朱门府邸,占地不大,内中布局却十分精巧。
只是附近之人都晓得此地主人不常来住,偶尔方来小坐片刻不说,来去皆是匆匆,从不与邻舍照面,似乎非常的神秘。
若非无人前来时,整座府邸都是空的,一准有人要疑心这是什么藏娇所在。
但实际上,这里却是已故周宝林的陪嫁产业――周宝林进宫虽然不能算嫁给圣上,然她是周家嫡女,出阁时父母百般不舍,还是将原本给她备的嫁妆给了她。其中这座周宝林出阁前最喜欢的别院就在其列。
周宝林被顾皇后谋害之后,此地自是归了申博所有。
而申博年岁渐长,虽然无论宫内宫外,都不缺乏宅子,对于生母陪嫁的这一处产业,却时常过来看看。睹物思人是一个,也是借此地僻静,会见一些不便公然接触的人。
不过,有时候遇见了难以抉择或者无可奈何之事,申博也会前来此处,在生母出阁以前住过的屋外长处。
譬如这日。
申博一身便服,斜靠在紧靠着西窗的琉璃榻上,枕着自己的手臂,愣愣望着窗外的一片阴郁云色……他近来总是会想起很多年之前,生母周宝林还在时,宝林最喜欢在午后的辰光,抱着他靠在西窗的榻上看云的事情。
那时候还只有四五岁的申博被母妃拥在怀里,闻着她衣上的百濯香气,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如此安稳宁和。
只是这种安稳宁和在一日顾皇后领人冲进微月宫、拖走周宝林后就再也没有了。
后来他又有了一位母妃珍意夫人,珍意夫人没有儿子,对他不坏。可收养他之后不久,珍意夫人也出了事,虽然不像周宝林那么悲惨,却也失了宠,自顾不暇,更不要说庇护养子。而且珍意夫人在还没失宠的那段日子里对申博很是温柔,却从来没有在西窗的榻上抱着他一看一晌午的云,用最最温和的细语为他讲述种种有趣的故事……珍意夫人识字不多,不会讲什么故事,而且夫人也不爱看云,更不知道周宝林有带着儿子看云的爱好。
之后他名义上有养母珍意夫人,嫡母顾皇后,实际上,他却很清楚――他什么都没有――珍意夫人在关键时候最心疼的还是亲生女儿安吉公主,顾皇后是害母仇人……那之后,每当想在西窗看云时,申博只有回到这处宅子,在母亲出阁前时常躺卧的榻上,才能寻到那么一丝安宁的假相……
在骨肉情份淡泊如水的天家里,这一丝安宁是如此的珍贵与难得。
以至于申博往往来了,就不想走。
更何况现在这情况,便是回了东宫,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费尽心思求娶来的太子妃,却娶错了人;纳为侧妃的女子,真心喜欢,还怀了自己的骨肉,却因此被圣上猜疑;名义上无论圣上还是诸臣都让太子听政了,但之前被顾皇后打压防备
,从未接触过政事,如今又逢着天下大乱,面对堆积如山的公文以及还在不断如雪片飞来的告急文书,申博完全是一筹莫展。
他此刻对于那至今还有心情在后宫赏歌看舞、与年轻娇艳的妃嫔调情的父皇,忽然有了那么一点点的理解:为人主的,谁不希望能成为万代争相传诵的明君贤主?可偏偏,有心杀贼,无力回天……面对烽火四起的天下,申博感到茫然而无力。
想来圣上登基时亦是如此……不是不想做明君,正因为想做明君,所以当看到整个天下的糜烂与颓废,而自己的才能不足以力挽狂澜时,那种发自心底的孱弱……不如一醉,不如不看……
太师端木醒与司徒卫煜这样长年处政的老臣,居然也被时局折磨到了一病倒至今、一勉力支撑的地步,更遑论年轻而毫无政事经验的申博?
可申博心中还存着一丝清明,让他不至于和圣上一样,立刻就想用醇酒美人来遗忘这使人绝望的天下。
他只想躺着、一直躺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到自己的袖子正被人轻轻的扯动着。
申博眉宇之间立刻涌上一层戾气,看也不看正战战兢兢跪在榻边的内侍:“何事?!”
“殿下,宫门快关了,殿下若是要在此过夜,奴婢这就打发人回去说一声?”内侍能被带到这里来,自是申博亲信,是知道太子殿下今儿心绪特别不好,以至于平常躺个一两时辰也就起了,今日居然不饮不食的躺了整整一天,必是有极大的烦心事。这会上来打扰,真是性命堪忧,可他又不敢不说,“毕竟皇后娘娘那儿……”
顾皇后的亲生儿子被申博夺了位――虽然这不能全怪申博,要怪也是怪申寻他自己不争气,但申寻移出东宫,申博取而代之,后者生母还是死在自己手上的,皇后对申博的厌恶与防备可想而知。
像今日这样夜不归宿,被顾皇后抓到了,没准又是一番风波……
毕竟申博为储不久,根基不牢。而皇后虽然只有申寻一个亲生儿子,但宫中如今还有好几位皇子。前太子申寻是不贤,其子申琳据说却是非常聪慧的……
邓贵妃早就叮嘱过申博,小心驶得万年船,一日不登基,一日不松懈!
这内侍也是受过贵妃叮咛,要随时提醒主子,这才冒险扯袖,唤回申博心神。
申博想到顾皇后,眉宇之间戾气更重,禁不住用力捏紧了拳……内侍惶恐的伏地等候吩咐。
好半晌,就在内侍的外袍上都出现了湿痕时,才听到太子极疲乏的道:“打发人去宫门上告诉一声,还有邓母妃处。”
“是!”内侍暗松了口气,匆匆奔出去吩咐了,重新回来伺候,却见申博已经从榻上慢慢坐了起来――因为同一个姿势躺得太久了,他显然好几处酸麻着,所以动作很是缓慢。
内侍极有眼色的从附近取了玉锤,快步上前跪于榻边,替申博捶起了臂、腿。
申博闭着眼,任他捶打半晌,方道:“好了。”
就站起身,活动了一番手脚,内侍小心翼翼的问:“殿下,天色不早了,殿下今早从宫里出来,至今未进膳食
,是不是……是不是用点什么?”
申博摇了摇头,内侍还想壮着胆子再劝――却听他幽幽的道:“石安,你伺候孤也有十几年了罢?”
内侍石安一怔,随即道:“回殿下的话,奴婢有幸服侍殿下,是十五年零七个月。”
“十五年零七个月?你这奴婢记性倒好。”申博眯着眼,却没看他,只是凝望着不远处点起未久的烛火,喃喃的道,“孤还记得你本是母妃跟前跑腿的小内侍,因为帮孤抓了一只雀儿,孤很喜欢,母妃就把你给了孤。”
石安垂首,惶恐道:“是。”想了想,又道,“殿下记性也很好。”
申博说的母妃不是周宝林,而是珍意夫人。
周宝林出事后,伺候她的宫人,要么去伺候了旁人,要么都陪葬了。包括申博的乳母都没留下来――那时候珍意夫人还如日中天,顾皇后这么做,也是卖她一个人情。
但乍失生母的申博到了斗锦宫里一直不说话、无笑容,珍意夫人将之视作老来依靠,想方设法的逗他开心,然而每每不能成功。倒是一日还是小内侍的石安抓到一只麻雀,本想拿去厨房的,转眼看到廊下站着十一皇子,安安静静看着他手里挣扎扑腾的雀儿,一眨不眨。
石安也是碰碰运气,上前把麻雀献给了他。不想珍意夫人使人特意搜罗的五彩缤纷会得人语会得唱歌的鹦鹉未能吸引申博的兴趣,倒是平平常常的一只麻雀,让申博抓在手里抚摩片刻后,露出笑色。
珍意夫人知道后,二话不说就把石安拨了专门伺候申博。
即使不久珍意夫人就失了宠,但石安始终小心翼翼的服侍着这位主子……最初是为了深宫之中未曾泯灭的那点温情,不忍怠慢了年幼无依的申博;后来十一皇子渐渐博取了圣上的注意与喜爱,近侍谁也不敢不敬了,然而石安却因患难之中的那份温情与本份,成了这位出了名难伺候的皇子的心腹……
申博突如其来想到这段往事,石安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无端端的一阵心跳……
却听申博道:“你可知道孤当初为何会放着满宫鹦鹉不逗弄,偏喜欢你抓的那只雀儿吗?”
石安战战兢兢的道:“奴婢愚钝。”
“因为孤从前常被生母抱在西窗下看云,见到最多的,就是麻雀。”申博低低的笑,神情古怪而复杂,道,“孤还听人说,麻雀是飞不高的,你知道吗?”
不等石安回答,申博却又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这句话里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孤……其实也不过是一只麻雀。”
“殿下乃是天潢贵胄,如何能以燕雀与鸿鹄相比?”石安心下一惊,忙道,“殿下乃是人中龙凤!”
“龙凤?”申博望着烛火,却只是叹息,“孤也希望自己是龙凤啊……可惜……可惜!”
石安只觉冷汗沁衣,正绞尽脑汁的想着该怎么接话,只听申博道:“只是蝼蚁尚且贪生,又何况比蝼蚁不知道大了多少的燕雀呢?你说……是吗?”
“……格格……格……”石安想说什么,却觉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听到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在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