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喝了这帖药,约莫明后日就能退热,到时候在下还得请一次脉,另开几副方子,这位夫人想就无妨了。”须发皆白的大夫写下药方最后一个字,轻轻吹了吹墨汁,恭敬的道。
绣幕后传出女眷疲乏却不失娇脆的嗓音:“有劳了。”
“不敢不敢。”大夫真心实意的谦卑,锁烟镇不过是长县辖下一个小镇,慢说士族本宗,就是旁支庶出,也没有一个在此落脚的。镇上这十几年来最得意的人家,是凤州卫氏的一个奴仆。据说当年卖身进卫家,侥幸做到管事,便足以衣锦还乡,在这锁烟镇上建了前后几进的华美大宅,成为镇上一等一的门楣。
那奴仆在五十里外的长县给卫家打理一些产业,父母已过世,这宅子里住的就是他的兄弟子侄及妻女。由于大魏这些年来礼制崩坏,这户人家虽然靠着做卫家奴仆得势,平常却也跟富贵人家一样,衣锦饰玉,遍身绫罗,出外则前呼后拥,耀武扬威的事儿不知道干了多少。这合镇上下,没有不忌惮他们三分的。
这大夫是锁烟镇本土人氏,家小俱在锁烟镇,对这家素来恭敬,丝毫不敢得罪。
但这次他被唤了过来出诊,却亲眼目睹之前在镇上不可一世的一家大小战战兢兢、几乎是卑躬屈膝的侍奉着几个生面人。
在前堂跟那位据说病人兄长的邓公子说话时,尝听身后使女低声议论说是主家大小姐到了……这施家的主家,可不就是凤州卫氏?卫氏的一个奴仆就让锁烟镇上下莫敢不小心伺候,卫氏的大小姐――那是何等尊贵的身份?
更不要说那位邓公子虽然风尘仆仆,衣裳上甚至还有几处破损,兼之满面烦忧,然而那气度怎么看都不似常人……
大夫哪里敢怠慢?
当下又事无巨细的说了许多照料病人的禁忌要点,绣幕后先前说话的人就低声吩咐使女记下,道:“还有一人,是我跟前的使女,就在隔壁,烦请大夫也去瞧瞧。”
待这大夫给艳歌也开了方子,卫长嬴吩咐专门过来伺候自己的施家女儿施曼儿:“赏他五两银子。还有,让他去前院给受伤的侍卫也看看。”
施曼儿平常在家颇为娇养,但也知道轻重,晓得这次上门来的数人都尊贵非凡,跟前这位卫夫人更是自己父亲的主家大小姐――这种机会不抓住,她父亲施林简直白伺候人一场!因此虽然心里觉得那大夫平常出诊一次不过几十个钱,加药费才多少?再说以施家在这里的势力,不给银钱,这大夫难道敢不尽力?赏赐五两银子也太多了,却不敢违抗,乖巧道:“是。”
让施曼儿去打发大夫,卫长嬴又叮嘱施家另一个女儿施丽儿:“方才大夫说的都记下来了?照顾好了邓妹妹跟艳歌,不可有半点疏忽!”
同样受到长辈严厉的耳提面命――务必趁这次机会给主家大小姐留个好印象的施丽儿恭敬道:“是!”
卫长嬴看她们都还用心,微微颔首,站起身,带着施家派来伺候的剩下两个女儿施纤儿跟施清儿去到前堂。
无心更衣与休憩的邓宗麒正在裴忾的陪伴下焦急的等待着。
看到卫长嬴出来,邓宗麒忙问:“卫嫂子,弯弯她?
”
“祥之你不要急。”卫长嬴朝他点了点头,安慰道,“大夫说了,先把方才开的一副方子吃了,明后日就能退热。等退了热,再换方子吃几副就能好。”
邓宗麒明显的松了口气,感激的道:“多谢卫嫂子。”
“这话说的,这回该我谢你们才是。”卫长嬴眼神一黯,看了眼同样没有更衣和休憩的裴忾,温言道,“这锁烟镇之前都没有受到戎人或盗匪的侵袭,倒还太平。既然到了这里,咱们先休整下,再图其余。如今弯弯已经确认无事,祥之跟屠敌,你们也都去收拾下,睡一觉罢,这两日,你们都辛苦了。”
这宅子虽然是施家的,但施家如今的当家人施林是卫家下仆,如今卫长嬴这个卫家小姐来了,便算是此地的主人,邓宗麒这些人当然是由她来招待了。
闻言裴忾颔首道:“嫂子说的是,祥之兄,咱们去客院收拾罢,别叫嫂子为咱们担心。”
说罢拱手告辞。
卫长嬴其实也是抵达施家后就吃了点东西,便等着大夫来给邓弯弯与艳歌诊断,继而到前堂告诉邓宗麒,此刻劝了裴忾跟邓宗麒去休憩,自己回到后院施家给她安排的屋子,也累得倒头就睡。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裴忾在跟邓宗麒去客院的路上挥退施家下仆,低声盘问邓宗麒:“今儿咱们赶路时,我探路回去前,卫嫂子曾叫你到车边?”
邓宗麒眉一皱,道:“你这话何意?这里是施家!”
“左右无人,何况即使听见只字片语,既是卫嫂子的娘家下仆,岂会对她不利?”裴忾哼了一声,面色之中透出隐隐敌意,“你莫忘记在帝都你找到柔章时允诺的话!”
他冷冷的提醒,“你说你只想救下卫嫂子,别无他意!而卫嫂子甚至……不知道你对她有意!”
“当时弯弯咳嗽的厉害,顾弟妹跟卫嫂子商议,想从卫嫂子的那些药里碰一碰运气。所以叫我到车边去商量。”邓宗麒冷然道,“众目睽睽之下,车中还有顾弟妹、沈家大孙小姐以及弯弯,你以为我能做什么能说什么?!何况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裴忾哼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城破之前,你不跟着邓家走,跑去周家找令妹也还罢了,居然还要跑到裴家找我们夫妇,跟你一起去沈家要人……虽然你当时在裴家人跟前找了个理由,道是除了我家会带柔章一个女眷外,其他人家都不带女眷。想着你带着弯弯找我家同行会方便很多……但曜野兄何等精明?!这回的事情恐怕他事后听说几句就能揣测到你的心思!”
“……他早就知道了。”邓宗麒沉默了一下,淡然道。
裴忾一怔,道:“什么?”
“当年弯弯出阁,他送的贺礼就含蓄的提醒了此事。”邓宗麒淡淡的道,“你太小觑曜野兄了。”
裴忾目中闪过异色,道:“那你现在想怎么办?”他警告道,“我观卫嫂子为人正派,而且他们已有二子,咱们都是天下名门,你虽然在邓家颇受排挤,然而到底也是本宗嫡子,将来前程不可或知,可不要自误!更不要为一己私心,连累了卫嫂子与曜野兄!”
邓宗麒冷冰冰的道:“这个不必你说
我也知道!”顿了顿,他低声道,“若非这次担心……会随苏夫人全节而去,我岂会去找顾弟妹做这个垡子?你放心罢,慢说曜野已经给我留过体面,即使他至今不知此事,我也不想害了谁。我不过是想救她而已。等有了曜野的消息,你跟子阳送她跟沈家大孙小姐去寻曜野,我自会寻理由留下来――弯弯身体不好,需要休整,这是现成的借口。”
“最好就是这样。”他说的虽然诚挚,裴忾却并不全然相信,淡淡的道,“当年御前演武,刘幼照的兵刃被人做了手脚,要不是曜野兄拼着自己兵刃损毁、经脉震伤相救,我早已是刘幼照的锤下亡魂。所以救曜野兄的妻子,我责无旁贷,哪怕是逆了父亲与族人的意思!同样的,我也不希望有人觊觎卫夫人!哪怕你觊觎得再隐秘!”
语罢,裴忾一拂袖,先自远去。
邓宗麒用力握了握拳,唇边却浮现一丝微笑……即使裴屠敌如今视我如敌,但至少,此刻你还活着……
他这里释然与庆幸。
裴忾却是惟恐无法报答沈藏锋,警告过了他,却连同行的妻舅顾夕年也怀疑起来,丢下邓宗麒,跑去找到顾夕年――顾夕年可不像他们都有所牵挂,是一进施家就要了水沐浴更衣,尔后饱餐一顿舒舒服服的睡下了。
可惜睡到一半被妹夫连摇带晃的弄醒――顾家二公子还以为又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下意识的就要去摸床头的剑,却猛然听见裴忾郑重的问:“二哥,你为何要跟我们一起同行?莫不是也对卫嫂子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
“……”顾夕年顿时被吓得清醒过来,震惊的看着裴忾,道,“你你你……你说什么?!”
待见这妹夫神情肃然,丝毫没有玩笑之意――再说这种话是能玩笑的么?顾夕年恨不得给他两耳光好叫他清醒清醒:“你叫我什么?”
“二哥啊。”裴忾正色道,“不过曜野兄于我有救命之恩,纵然你是我二哥……”
顾夕年呻吟一声,道:“你还知道你叫我二哥?我是你发妻的二哥!那我为何要跟你们一起同行?自然是为了照顾柔章!卫嫂子……你疯了么?这种话也问得出口!你以为人人都是邓祥之!?”
裴忾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发疯,冷静的道:“但柔章都出阁了,二哥却至今未娶。何况柔章有我照顾,二哥却不跟顾家走,非要跟我们同行……”
“我们大哥横竖不在帝都,有他在,顾氏本宗后继有人,我有什么好担心的?”顾夕年气得发笑,这次他是真的忍不住了,抬腿一脚把裴忾踹了个踉跄,勃然大怒道,“老子没遇见合眼缘的大家闺秀,至今不娶,顾家亲长都没说什么,你操个什么心!而且你说你照顾柔章――帝都各家包括顾家这次突围都不带女眷,我怎知道你们裴家会不会也像沈家一样欺负柔章?!”
“……可出发时你不是看到柔章在队伍里了么?”裴忾被骂得讷讷道,“她不但是我妻子还是我嫡亲表妹,我怎么可能抛下她?”
顾夕年冷笑:“万一路上你们杀了她推到戎人身上,抢了她的胭脂马呢?!”
“……”这次换裴忾被气得想揍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