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中,蝉鸣声撕心裂肺,听得人心中无端烦闷。
小院里,一株需要数人合抱的柳树,遮得半院凉荫。
树荫之中摆着矮榻,榻上男子英俊非凡,却面容憔悴苍白,身穿生麻之服,似在丧中。
榻畔石凳上,一身戎装的男子正一面点着熏走蚊蝇的艾草,一面低声说着话:“……七七八八,黑夜里又逃散许多,昨日借口出去巡逻,又有数人想逃,被堡中之人抓了回来。我下令杀了……现在只剩五六十人,要么是在凤州没有家小,要么是以前的老人。”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见榻上男子没有说话,就继续道,“闻伢子虽然没有明说,但明摆着对咱们有招揽之意。今日拿来给你熬药的那株老参,据说就是从前带到赤树岭的那一支。他长子因为这山参弄到手时晚了一步,没有救过来,本是想把这山参留下来以防万一的。可听说你的病离不开山参后,二话不说送了过来。如此舍得,岂会没有所求?”
“卫兄,咱们如今是走是留,你真的不给句话?”见卫新咏始终无动于衷,莫彬蔚眉宇之间染上一抹烦躁,道,“我知虎奴为了救你身死,你心中难受。然而当夜你也手握虎奴之血所染的袍角发过重誓,必要向青州苏氏报此大仇!难道你如今这样躺在这里……就能报仇了么?”
提到青州苏氏,莫彬蔚眼中也忍不住流露出一抹怨毒!
他出身庶民,早已习惯了士族的高高在上,又何况是青州苏氏这样的门第?一般的欺辱,莫彬蔚绝对不会因为自己如今已非当年的小小衙役而震怒到了刻骨铭心的地步。
因为他越是朝上爬,越是知道这些数百年积累下来、经历无数风雨还屹立在举国士族之颠的家族是何等可怕!他也不全是懦弱,然而被卫新咏点燃的那一把野心的火焰,使他看清楚了自己的路――生具将才、生逢乱世,这是一个改变自己命运,乃至于改变自己后世子孙命运的机会。
为了这个机会的成就,他不在乎过程中忍受种种羞辱与磨难。他知道成大事者不可能一帆风顺。
可青州苏氏跟那些欺辱、藐视过他的其他士族都不一样。
苏家想要他死!
人死之后,万事成空,隐忍又有什么意义?
尤其莫彬蔚曾经被凤州卫氏笼络过,卫家门第不比苏家差,但手段却不知道温和了多少――甚至这次三千凤州士卒也是卫家借给他的!得到过一个阀阅的肯定之后,再受到另一个阀阅的生死胁迫,莫彬蔚心中对后者的怨恨可想而知!
这比直接受到一个阀阅的逼迫更胜过千百倍!
不仅仅是因为他才被肯定价值、刚刚栽培起来的那一丝名将该有的自信被这次胁迫打击得烟消云散――作为一个心存大志的人,莫彬蔚最痛恨的就是苏氏想杀自己却反而被自己杀了苏鱼梁,这等于断送了自己大半好容易经营起来的前途!
本来他出乎几乎是所有人预料的在长县遇见宋老夫人最
宠爱的孙女卫长嬴,已经注定会得到卫家追加的下注了。而卫长嬴的丈夫沈藏锋同样感念他护卫自己妻子一场,在收复帝都、燕州,驱逐戎人时,专门送了他几份大功劳,让他很是出了一番风头。
如今举国上下,“莫彬蔚”三个字也算是小有名气。
原本即使麾下三千精卒被卫家收回去,但有了卫家援助的财帛、有了名气,再加上卫新咏的点拨,莫彬蔚有信心建立起完全属于自己的军队,在这场乱世里,开疆拓土,成就非常人所能及的事业。
但这样已经可以看出大致轮廓的锦绣前程,随着苏鱼梁的死,已经完全破灭了。
三千凤州士卒,大半死在青州军手中,剩下的在突围出来的路上,或死或伤或逃散。冲出重围时,还跟随在莫彬蔚左右的凤州士卒已经只有百余人了!
莫彬蔚当时就目眦俱裂!
虽然这三千凤州士卒大部分还是心向卫家,可一直到此刻终究是他的部下!而且这些人即使返回凤州后,总也有一份人情在……更重要的是,卫家把这三千人交给他,也不是没有让他帮忙练练兵,回头好以这三千人为主,构筑一支精兵来拱卫凤州的打算。
现在这支军队等于是完了,这叫他怎么和卫家交代?!
要知道他护卫卫长嬴的那份酬劳,卫家还没送到他手上啊!
不但凤州士卒,就连赵都尉带来的五千西凉军,也死伤惨重。赵都尉自己是西凉人,他麾下这五千人,全部都是同乡好友,好几个甚至还是他的亲戚本家,这一份仇怨与悲痛,更不在莫彬蔚之下!
要不是当时赵都尉已经中箭昏迷,全靠亲卫带着逃命,只怕气痛之下,会直接一口气接不上来!
本来无论凤州士卒还是西凉军,哪怕是赵都尉的死活,卫新咏都不会很关心。
但……
虎奴也死了。
这个从卫新咏幼年时就侍奉他的书童,二十年来忠心耿耿,一切都唯卫新咏马首是瞻。就连卫新咏被父姊之仇所缠累,无心婚娶,虎奴也拒绝成家,一心一意伺候左右,任劳任怨从无半句不满。
名义上他是卫新咏的下仆,可实际上,多年陪伴,多年相依为命,虎奴已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能够牵动卫新咏心神的人了――哪怕在赤树岭时,卫新咏也没想联络虎奴;哪怕,卫新咏还有异母兄长在世。
可这个忠心的书童、也是唯一一个陪伴卫新咏成长的人,为了两支莫彬蔚与赵都尉都来不及拨开的流矢,舍身挡在了卫新咏跟前。
――两箭穿心,坠马,莫彬蔚想带走尸身未果……在卫新咏亲眼目睹下,被青州大军的马蹄生生践踏成肉泥!
留给卫新咏的,只有一块莫彬蔚长鞭卷回的染血衣料。
卫新咏在一直到奇山堡的路上,握着那块衣料,前后足足呕了十几口血。
可莫彬蔚心神俱颤的扶他下马后,他却目光平静的笑了笑:“放心,我死了不了。
至少在给虎奴报仇前,我绝对不会死!”
饶是他们损失已经这样惨重了,但若不是逃到雍县时被闻伢子接应了一把……恐怕至今都逃不出青州军的追杀!
但莫彬蔚没想到的是,发誓要为虎奴报仇的卫新咏,已经足足四日了,却始终呆呆的躺着,屋内屋外都是如此,跟他说话也不回答……想到莫测的未来,想到眼下即将到来的大祸,想到闻伢子出人意料的相救……莫彬蔚心中犹如一团糨糊一样的茫然而混乱。
眼下是他最需要卫新咏的时候。
所以哪怕知道卫新咏此刻心中必定悲痛万分,他也忍不住再三催促了:“卫崎跟知本堂,你已经两次失手。难道这次虎奴的仇,你也想失手?苏氏是何等的庞然大物?即使你智计过人,非常人所能及,想要向一个阀阅报仇,又谈何容易?你如今还不……”
他难得这么喋喋不休,却见卫新咏淡然望着头顶的柳枝,似乎什么都没听见,心里不禁越说越丧气。
不意正在他失望的决定住口时,卫新咏却开口了:“去告诉闻伢子。”
“啊?”莫彬蔚一呆。
“去告诉闻伢子,请他派人在整个盘州散播一则消息。”卫新咏闭上眼,憔悴的面容上,疲乏之色又加深了一层,他淡淡的道,“苏鱼梁与其心腹何子勇商议康国公意图谋害胞弟苏秀葳、嫡侄苏鱼舞之事,却不慎为咱们所察觉。故而捏造谎言,追杀我等!”
莫彬蔚没多想这则消息,先惊喜道:“你方才是在想主意?”
“去让闻伢子办这事。”卫新咏再重复了一次。
莫彬蔚听出他的不耐烦,忙起身道:“你放心!我这就去!”然而走了两步他却又站住脚,疑惑的转身道,“但苏鱼梁是在过来探望你的时候,对咱们招揽不成欲下杀手,被咱们劫持之后,不慎杀死的!这一点要怎么遮盖?”
“那有什么关系?”卫新咏冷冷的道,“当时亲眼看到你误杀他的有多少人?”
“即使不算咱们这边,至少也有上千追兵啊!”莫彬蔚诧异的道,这种众目睽睽之下的事情,哪能瞒得过去?
卫新咏却道:“盘州单是赵乾就号称有数十万麾下,单这数十万人,会不会全部相信那些青州士卒?他们近在盘州都不相信,更何况其他地方的人?”
“这……”莫彬蔚仍旧迟疑,“但康国公呢?”眼下最要命的可不就是青州军的追杀?虽然说闻伢子救了他们,但青州军大军压境,奇山堡迟早都会被找出来的。
“你到底不擅政事。”卫新咏疲惫的叹了口气,张开眼,神情无悲无喜,犹如死水,惟有瞳孔深处,沉淀着刻骨的恨意,“西凉军与青州军何其强大,两家之前亲如一家……有他们在,即使大魏衰亡,这天下还有现在起事众人的事么?”
他淡淡的道,“你只要让闻伢子传出这个消息,自然有人会想办法把它变成真的,最差也是半真半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