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敬期待着卫新咏的抵达能够给棘手的燕州民变带去良策时,西凉,迭翠关。
三月的风带着远方泥土湿润的气息,徐徐拂绿大地。
午后,满庭幽绿。
风尘仆仆的沈由甲被沈叠引进别院的书房。
“叔父召侄儿来此,可是为了燕州民变一事?”沈由甲进了门,见沈藏锋手握书卷,端坐案后,神情闲散,不似在认真看书,倒似正专门等着自己,行礼毕,忙问。
闻得话声,沈藏锋果将书立刻合起,放到案角,淡淡的看他一眼,道:“先坐下说话罢。”
被他这么一看,沈由甲无端觉得一阵心慌,只是他也想不出来自己有什么怕这个叔父的地方……两年多的相处,他也摸清了这个叔父的性情,沈藏锋器量极大,寻常事情从不计较。纵然有些冒犯也都是一笑了之……怎会被他看一眼就慌张起来呢?
他有点疑惑的坐了下来,复问起燕州……在沈由甲看来,沈家才送了燕州民变的消息来,据说之前沈藏锋接到消息后直接召人去衙门里议了整整一日。此刻再把自己从西凉城里叫过来,自然是为了此事。
却不想沈藏锋漠然道:“燕州遥远,那里的事情自有诸公去操心,不必我来多事。我叫你来,却是想问一下,你婶母与你有何怨何仇,你竟故意放任迭翠关前任守将将乌古蒙的马转送与她,又让那守将向她再三保证关外太平,害得她几乎身死狄人之手?!”
毫无防备的沈由甲瞬间变了脸色!
好半晌,他才勉强笑道:“叔父,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侄儿怎敢行这样的事?”话是这么说,他的手却不自觉的握紧了拳。
他知道,沈藏锋既然如此开门见山,显然是有了铁证。
只是他也担心万一这善谋又善断的叔父是在诈自己……
“我在西凉留不了多久,如今燕州又有变,已无心情在已经过去的事情上耽搁。”沈藏锋淡淡的道,沈由甲正要松一口气,却听自己这族叔用一种冷冰冰的语气道,“所以让人直接拷问了前任守将,他已经都招认了,你却还想着糊弄我?由甲,你委实太叫我失望了!”
沈由甲心弦大震!
他急速的思索了片刻,才道:“叔父说的什么?侄儿怎么可能谋害婶母?”
“你既然不愿意说也没什么。”沈藏锋平静的看了他片刻,一直到沈由甲额上开始冒出分明的汗迹,才不冷不热的道,“念你守边多年,总有一份功劳。这次我也不很追究你,但西凉军你不必再管了,且去帝都颐养些年罢,我已写好了信,会在我离开之前,就为你请得封赏旨意!”
沈由甲听着这番话,却丝毫没有逃出生天之意,反而惊得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死死盯着沈藏锋看了良久,才低声道:“叔父,侄儿不想去帝都,侄儿只想留在西凉,继续守边抗敌!”
沈藏锋冷冷的道:“沈家不需要一个不听话的西凉统帅!”
“侄儿没有害沈家!”沈由甲
深深吸了口气,大声道,“侄儿,更没有意图谋害婶母!叔父若是不信,大可以直接处置了侄儿!侄儿绝无怨言!”他已是满头华发的年岁,这番话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说来,委实叫人心酸。
但沈藏锋竟似心冷如铁,漠然道:“我说的是听话,而不是有没有害沈家!”
“叔父的意思是要族人都作本宗的傀儡么!”沈由甲觑出沈藏锋打发自己去帝都任个虚衔养老、不允继续掌西凉军的决定毫无转圜余地,眼一眯,忽然沉声反问!
对于他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沈藏锋仍旧平静的道:“有没有害沈家,不是你说了你没害,或者你以为你没害,就真的没有害。本宗未必将所有族人都视同傀儡,但不够聪明的族人,还是自觉做个傀儡的好。至少傀儡即使误了事,也在本宗了然之中!不至于使得合族陷入危局!”
沈由甲冷笑着道:“那么敢问叔父,侄儿如何害了沈家?!狄人乃我沈氏心腹大患,百年来西凉烽火无断,年年秋冬都要防着他们打草谷,甚至于数十年前我沈氏祖堂都曾沦落过!如今穆休尔伏诛、狄人分裂,不挟大胜之势一举将之亡国灭种、永绝后患,更待何时?叔父兴许有难处,侄儿也听人说过圣上甚是忌惮咱们沈家,但我沈氏百年来死于狄人之手者不知几何,这样的深仇大恨面前,难道本宗也不肯尽这一份力?!尽取狄人首级,好告慰我沈氏上下百年的族人在天之灵?!”
沈藏锋冷冷的道:“本宗自有考量!”
“考量?”沈由甲闻言放声大笑,他本就声音洪亮,此刻更是声震屋宇,外头伺候的下仆都被惊动,纷纷扭头望来,好不诧异是谁敢在沈藏锋跟前如此无礼?
只是素来颇为尊敬、至少表面上颇为尊敬沈藏锋的沈由甲此刻满脸张狂不屑之色,他用极厌恶与复杂的目光注视着沈藏锋,长笑半晌才止住,冷冰冰的道,“本宗是被帝都的繁华泡成了软骨头了!竟连同族血仇、祖堂沦落、先人在天之灵受惊之仇也能忘记!老子虽然是个粗人,但也知道如今这天下何其不太平!即使圣上因为狄人尽灭,起了鸟尽弓藏的心思,那又如何?我西凉军可也不是吃素的!难道那劳什子圣上如今抽得出能战之师来剿灭咱们?刘家军被戎人拖在了东胡,燕州军现下自己出了乱子,御林军需要拱卫帝都!余者有何可惧?!”
他冷笑,“本宗这是生怕失去了荣华富贵啊!所以才罔故大仇!”
沈藏锋轻描淡写的道:“所以你不但用乌古蒙的那匹白马谋害你婶母,而且这次还让这也娜假借乌古蒙部使者的身份来试探我?假如我默认了她‘鸟尽弓藏’的揣测,你打算怎么办?杀了我,领人反了本宗?”
“怎么会?”沈由甲嘿然道,“叔父有大才,否则何以侄儿头疼万分的穆休尔,叔父一来就能杀得他抱头鼠蹿,甚至还被侄儿亲手斩杀于阵上?只可惜叔父根本就不把家仇家恨放在心上,只想着适可而止保住本宗在朝上的荣华……若叔父改了这一件不足,于我族却有大用!
”
“本宗在朝上的荣华?”沈藏锋摇了摇头,轻叹道,“你又知道本宗在朝上是什么样的荣华?”
高处不胜寒。
海内六阀高高在上的地位,内中凶险又岂足为外人道?
虽然沈由甲是自己的族侄,但沈藏锋仍旧没心思为其多言,只淡淡的道:“你既然知道天下不太平,如今重镇燕州也出了事情。想来不难揣测出来,魏祚已衰!”
沈由甲冷笑道:“所以本宗本不该畏惧圣上的猜疑!”
“魏祚衰后天下必乱。”沈藏锋淡淡的继续道,“盛世之际我沈氏数百年荣耀足以为族中子弟谋取进身之阶,延续西凉沈的辉煌。可乱世之中,还有什么样的屏障能比西凉军来得更稳固?打败狄人不难,但若想将他们杀得亡国灭种,人手且不论,我问你,偌大草原,这辎重从何而来?!”
沈由甲倒抽一口冷气!片刻后,他阴着脸道:“沈氏数百年积累……”
“都用在剿灭狄人上,一伺乱世来时,咱们用什么养兵?又如何用兵?”沈藏锋漠然问,“没了私兵,咱们如何护得族人平安?新朝之后,咱们如何延续家声?举一国之力,尚且有穷兵黩武的危险,更遑论我沈氏归根到底不过一族罢了!你说!”
“……”沈由甲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他说不出来,沈藏锋却有话说了:“你任西凉都尉多年,父亲赞你素来警醒持重,又善断,敢作敢为。你私下里做这样的手脚不足为奇,然而据我到西凉以来所观,你却有个极大的缺点,就是过于粗疏,不擅细谋。无论白马还是这次的红马,却皆是一环套一环,甚至白马之事过去已有一年,我亲自追查也未查出真相……这两件事情你有份,但绝对不会像前任守将认为的那样,是你主谋!是谁的主意?”
沈由甲惨笑着道:“叔父如此精明,侄儿有甚可说?不过出主意的人无伤大雅,没了侄儿,他什么也不能做。都是同族之人,叔父又何必非要赶尽杀绝?”
沈藏锋沉思了片刻,道:“是大哥流落在秋狄的那个孩子,漠野么?”
沈由甲猛然抬起了头,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小小年纪就这样精明,只可惜不能认回来。”沈藏锋没理会他的惊讶,惋惜了一声,慢慢的道,“他去年就娶了阿依塔胡的亲生女儿曼莎,好像再过两个月,他的长子就要出世了罢?真是可惜了。”
他连说两个可惜,沈由甲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不禁低叫一声:“叔父你!那可也是我沈家血脉!还是您嫡亲大哥的血脉!”
“但他视沈家为仇人!”沈藏锋平静的道,“让我猜猜他是如何说动你的?除了你方才所言的那些诋毁沈家的话,大约就是他对沈家并无恶意,甚至非常孺慕,只是惟恐本宗为难、或者自惭身世,这才不敢归回?而他希望沈家能够私下里帮他一把,让他在狄人中站稳了脚,从而作为内间?甚至还告诉你,他为了沈家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