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长嬴没把两个堂妹叫住自己的事情放在心上,毕竟即使她不能嫁到沈家去,想要收拾这两个与祖母毫无血缘的堂妹,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何况看卫高蝉与卫长嫣那忐忑惶恐的模样,估计这几日,即使不要担心自己这个堂姐和她们一起出入连累她们也被议论了,她们日子也不好过,不说坐立难安,至少时时记挂着……得罪了自己,会怎么在祖母跟前告她们的状?
这件恩怨随时可以了结,主动权俱在卫长嬴的手里,不值得费心。
倒是双珠说的远来的姑姑让她有些好奇,远来?还是姑姑?被叫为姑姑的这个年纪的下人除了府中的管事妇人外,外头的哪怕也是管事,想见着宋老夫人可不容易。就算这几日宋老夫人临时代长媳当几日家,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情,老夫人才不耐烦下仆一说有事禀告就传进,必然让人等宋夫人闲了再来。
难道是从江南来吗?莫不是外祖父那边有什么事儿,所以才能够见到宋老夫人?算着表姐宋在水一行早已抵达帝都,却一直没有退亲成功的消息传来,难道是……
带着这种种猜测,卫长嬴转过屏风,就见宋老夫人一身家常衣裙,坐在上首。除了陈如瓶与双鲤、双娇等人外,下头搬过来的绣凳上,果然有个陌生的妇人正陪着说话。
看她们脸色,似乎还相谈甚欢。
这一幕让卫长嬴更惊奇了,宋老夫人的第一心腹当然是陈如瓶,就是瑞羽堂的大总管,对陈如瓶也是恭敬有加。看这陌生妇人除了一双眸子明亮些外,容貌也是平平,盘桓髻上斜插着两支珠钗,金色和珠子都是寻常,穿着不饰纹彩的秋香色窄袖上襦,系一条牙白罗裙――衣裙都是新的,因为簇新,更加显出这一身是为了见宋老夫人才特意预备。
怎么看这妇人也只是大家子里有头脸些的仆妇,在宋老夫人跟前居然这样得脸、陈如瓶尚且侍立在老夫人身后,这年岁能做陈如瓶女儿的妇人反而被赐了个绣凳?
卫长嬴目光一扫陈如瓶,却见这老嬷嬷神情和蔼,看不出来对此有什么不满意。不过,这样的老嬷嬷,向来都是不动声色的。就算心里有什么想法,也不可能轻易叫人看了出来。
她走了两步,宋老夫人已经瞥见孙女,就止住话头,关心的问:“昨儿个不是说你染了风寒?怎么又跑过来了?”
“喝了姜汤,睡了一晚,起来就好了。”卫长嬴上前行了个家礼,笑道。
宋老夫人见她双颊自然生晕、说话声音中气十足,也就放了心,招手道:“你来的正好,我正与浅岫说起你那里。”
卫长嬴向那妇人看了一眼,心想浅岫说的大约就是这妇人了,神色之间不免有点惊奇:这人眼生得紧,关我的衔霜庭什么事儿?
宋老夫人转头向那妇人道:“这便是长嬴。”她语气很是熟络,和对陈如瓶说话一样,而且听这个介绍,似乎那妇人对卫长嬴也不陌生。
这个发现又让卫长嬴好奇了几分,就见那妇人口角含笑,举止娴雅的起身向自己一礼:“婢子黄氏,当年蒙老夫人赐名浅岫,见过大小姐!”她目光很是友善,甚至还带着几分自然而然的怜爱,唏嘘道,“一晃多年不见,幸喜老夫人康健如昔,而大小姐也长大成人了!”
“姑姑不必多礼。”卫长嬴听她语气像是见过自己一样,可怎么想都想不出来几曾有过对这妇人的印象,虚扶了一把,疑惑道,“姑姑以前见过我?”
黄氏含笑看了眼宋老夫人,老夫人微笑着替孙女解释:“浅岫是你陈嬷嬷的外甥女,就比你二姑姑长了两岁,之前一直在帝都的宅子里,帮你二婶打理上下。你在襁褓里时,可是她与贺氏一起照料你的。”
黄氏谦逊的道:“老夫人这话抬举婢子了,婢子愚笨,不过尽些微末之力,都是二夫人主持大局,才使得府中井井有条,婢子不敢居功。大小姐在襁褓的那些时日,也都是贺妹妹辛苦,婢子只是打打下手罢了。”
“原来姑姑是从帝都来的?”卫长嬴隐约听出这黄氏约莫是祖母回凤州
时特意留在帝都盯着二叔一家的人,只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到了凤州?是有事需要亲自过来禀告,还是祖母的吩咐?她心念电转,面上微笑着道,“我方才听双珠说祖母在和一位远来的姑姑说话,还以为是从江南来的呢!姑姑以前还照料过我,可惜那会我太小,竟不记得姑姑了,姑姑勿怪!”
黄氏忙道:“大小姐那会还小呢,哪儿能够记人?何况婢子也是帮贺妹妹打一打下手罢了。”
宋老夫人笑:“原本说好了让浅岫与贺氏一起照顾你的,不想后来因为你祖父的病,咱们仓促回凤州,许多人都没来得及带上,这才把她留在了帝都的宅子里。你记事以来没见过,也无怪会猜到江南去了。”
卫长嬴听了这话,心想果然这黄氏之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在帝都,是祖母故意安排的。否则以陈如瓶在宋老夫人身边的地位,再怎么仓促带不上人,陈如瓶的外甥女总归不可能被忘记的,所以只可能是故意把她留下的。
只是算起来当时黄氏也才和自己如今年岁仿佛,这样年轻恐怕还是使女,纵然许人了总归也是年轻得紧,监督得了二叔一家么?二叔可是连祖父都赞他精明的。
或者宋老夫人当年不止留下黄氏一人?还有其他更年长更可靠的钉子,只是这次没有一起回来?
但宋老夫人自己都说了,黄氏在帝都可是帮着二夫人端木氏“打理上下”的。按说老夫人一走,帝都的宅子里,端木氏是正经的当家主母。哪怕黄氏可以挟老夫人之势,可这山高水远的,若是自己没能耐,这都十几近二十年了,端木氏不敢阴死她,还不能将她彻底架空么!哪里有让她帮着打理上下的余地?
这么看的话,当初宋老夫人即使挑了不止黄氏一个钉子钉在二房里,黄氏也该是其中的佼佼者。
结合黄氏奉命留在帝都时的年岁和如今的成就,可见她的心计城府,否则怎会年纪轻轻的就被老夫人觑中,委以重任?
……却不知道这样的一个人,在现在这时刻忽然回到凤州是什么缘故?要说十几年来这黄氏还是头一次在瑞羽堂里出现,但宋老夫人对她还是很熟悉很随意,显然不可能十几年来两边不通音讯。恰恰相反,从这一点上看她们应该是频繁传递消息才会一直维持着十几年前同处一宅的熟悉。
若是一般的事儿完全不必黄氏亲自跑一趟,既然她亲自来了,那怎么都不会是小事!
可现在看宋老夫人与黄氏都是一副轻松的模样,宋老夫人甚至还有心思帮黄氏与孙女拉近关系……卫长嬴不禁狐疑的想:莫不是有什么事情不想叫我知道,故此祖母和这黄姑姑才这样只说笑不议正事?
她正揣测着,宋老夫人已经继续道,“莫看浅岫与贺氏年岁仿佛,她可比贺氏精细得多了,往后有她在你身边,我啊,也放心了!”
卫长嬴一惊,脱口道:“祖母要赶贺姑姑走?”
虽然她猜测这黄氏能叫宋老夫人这样给体面,不可能仅仅是陈如瓶的缘故,必然本身也是非常精明能干的人。只是贺氏虽然泼辣卤莽,却是一直陪在卫长嬴身边的,卫长嬴对这乳母感情匪浅,自然舍不得与她分离。
此刻也顾不得黄氏就在旁边,脸上就急了起来。
宋老夫人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这一副恨不得跳脚的样子是什么意思?难为咱们家多给你一个姑姑就过不下去了吗?”恨恨的伸指在她眉心一点,这才道,“来年你要出阁了,你虽然生在帝都,却是在凤州长大,身边伺候的人也一样。虽然说你二姑姑也在帝都,然而也不可能陪你住进沈家去指点你……浅岫可谓是在帝都土生土长的,最熟悉帝都的风土人情,你说你身边真的不要多这么一个人?”
卫长嬴闻说并不是要赶贺氏走,只是给自己添个人,这才转忧为喜,嗔道:“啊哟,祖母不把话说清楚,我道是要给我换个姑姑呢!”因为黄氏也在,又是宋老夫人极力推荐的姑姑,又笑盈盈的朝她赔礼,“黄姑姑莫怪,我一见姑姑就觉得亲切,只是贺姑姑陪伴我多年,故而不忍分离。”
黄氏自始至终都是面带微笑,即使卫长嬴明显露出不愿意为了她赶走乳母贺氏时也不曾摇动与变化,此刻听了卫长嬴的话,唇边笑意更深,恭敬道:“怎敢怪大小姐?大小姐这是有情有义。何况贺妹妹伺候大小姐多年,婢子初来乍到,往后必要多多请教贺妹妹的。”
宋老夫人一锤定音,道:“好了,浅岫与贺氏也不是不认识,衔霜庭里还有几间屋子都是现成的,你们一会正好一起回去。打从明儿个起,多听你这黄姑姑说说帝都的讲究!”
卫长嬴立刻转头吩咐身后的艳歌先回去让贺氏把屋子预备起来,因为感觉到宋老夫人对黄氏的重视以及对贺氏隐约的不满,生怕在这件事情上贺氏被黄氏坑上,特意道:“可惜这两日都下着雨,衔霜庭那几间屋子都是长久不用的,这会子即使仔细打扫,怕总会有些味儿。”
“大小姐费心了。”黄氏温柔的道,“婢子也不是什么娇嫩的人,随意有间屋子就好。等天晴把东西抱出去晒晒就是了。”
这样看着温温柔柔、体体贴贴的姑姑,卫长嬴固然因为贺氏的缘故对她总有些提防,但这样的性情也挑不出什么不好;何况黄氏熟知帝都风土人情,如今已经肯定会嫁到沈家去的卫长嬴,老实说身边简直太缺这样一个人了――即使到了帝都也能从沈家下仆那儿打听,但怎么比得上祖母给的陪嫁可靠?
所以卫长嬴虽然心里嘀咕着这黄姑姑来头这么大,竟是祖母亲自当面推荐给自己,可别仗着这一点,欺负贺氏等人才是――黄氏再精明能干,怎么说贺氏这些人,哪怕是琴歌四个,都已经伺候了卫长嬴一段时间,有了点情份,黄氏这种突如其来半途进入衔霜庭的人……卫长嬴总归更倾向于自己更熟悉的一方。
然而反过来想,黄氏二九年华时就能接下监督二房的重任,连宋老夫人离开帝都十几年,二婶端木氏仍旧不得不坐视她分了自己这当家夫人的权。这样厉害的姑姑,只要没有外心,有黄氏在身边,往后可以少操不少心。
抱着这样的心思,卫长嬴暗暗期盼这黄氏到了衔霜庭后,能够与贺氏等人和睦相处,彼此谦让,众人一起齐心协力的助自己就好了。
而宋老夫人显然很重视黄氏,接下来的闲聊之中,不时带上黄氏一起说上两句。虽然如此,黄氏却丝毫不露骄色,始终不焦不躁,温柔谦逊,倒让担心宋老夫人对黄氏抬举太过,让贺氏等人不免尴尬的卫长嬴松了口气,心道到底是祖母择出来的人,果然是沉得住气,不是略被抬举就得意忘形的浅薄之辈。
只是这是在老夫人跟前,黄氏真正的性情为人,还是要看到衔霜庭后如何对待贺氏等人才能确定。
……她们这儿不说聊得兴高采烈,至少也是相谈甚欢,有意无意之间,倒是把外头的卫高蝉、卫长嫣还等着给祖母请安给忘记了。
一直到近一个时辰后,宋老夫人准备留孙女下来陪自己用饭,让陈如瓶陪黄氏到后头吃点,也是姨甥两个说几句话……双珠在门口探头探脑,被叫进来询问,双珠道:“四小姐和五小姐等待良久,方才咳嗽起来了。”
几日秋雨本就让凉意弥漫,门外又是穿堂风浩浩荡荡,昨儿个卫长嬴吹多了风都感了风寒,卫高蝉与卫长嫣这样正宗娴静规矩的大家闺秀,也有着安守本份的闺秀应有的娇弱之躯……一吹一个时辰的秋风,又没带披风又不敢叫人回去拿,连站带累,不出点事儿倒是奇怪了。
“那就让她们回去罢。”宋老夫人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偏心,闻言眼皮都没撩一下,淡淡的道。
陈如瓶出言补充:“大小姐身子骨还没全好,老夫人年岁也长了,两位小姐既然有风寒之兆,怎么还能进来?万一过了病气怎么办?”
双珠心领神会:“婢子这就去叮嘱两位小姐,这几日就待在自己房里,莫要出来了。”
宋老夫人待双珠出去,看了眼神色复杂的卫长嬴,淡淡的道:“这事儿你自己处置罢。”
卫长嬴一愣,随即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