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9、凋零
789 、
从一月到三月,因是一年的开头儿,皇家的各项祭祀便尤其多。这当中如祭堂子、祭太庙、祭寿皇殿,恭谒东西二陵等祭祀皇家祖先之事,以及祈谷礼、雩祭祈雨等典礼,皇上都要亲自行礼之余,此外i还有众多的祭礼,皇上都无法每一个都亲临行礼。
这些皇上分身乏术的祭祀典礼,次一等要紧的,便分别派仪亲王、成亲王和十七爷这几位皇上的亲兄弟去行礼,再次一等紧要的便分派给各世袭罔替的亲王代行。
此外还有一些诸如历代各位皇后的忌辰、清明常祭等典礼便该由皇子来行礼。故此从正月到三月间,绵宁也几乎忙到脚不沾地,一共都没在京中呆多少日子。
这便也正好儿避开了如嫔上回与他说的那事儿。
待得三月春暖,他终于可以暂歇下来。
三月里,也正是皇后行亲蚕礼之时。去年廿廿陪皇上恭谒皇陵去,未曾亲自行礼,而是交由諴贵妃、庄妃等恭代行礼,今年廿廿自然要亲赴行礼。
廿廿预备亲蚕礼诸事,諴贵妃和庄妃等也随同行礼,廿廿便将宫中坤宁宫的春季家祭交给几位嫔位来恭代行礼。
坤宁宫的家祭内容多与子孙相关,求祖孙平安,也求子嗣绵延,而每次家祭中总有萨满婆婆来跳神。这萨满婆婆多也是身份尊贵的,便不宜从宗室福晋中挑选,这便多选的是觉罗家的妇人。
因皇上正亲临乾清宫处理殿试之事,这便顺道亲临过来行礼,食胙肉。
因坤宁宫中的家祭多为“背灯祭”,故此周遭门窗早由青幕围起,不透天光,内里灯火幽幽中,萨满婆婆身上五彩神衣飘舞,皮鼓声阵阵,香烟缭绕……人刚踏步其中,便不自觉目眩神迷。
皇上在这一片目眩神迷里上前行叩拜之礼,那萨满婆婆神情肃穆,口中念念有词第跳将过来,腰里神铃“哗零零”作响,将皇上给圈在内里。
那萨满婆婆跳了好一阵子,忽然停下,似乎要晕厥过去一般,却忽地一个俯仰,就在皇上面前站定了。她猛然睁眼,眼神直勾勾地望向皇帝来——
司礼的内务府大臣忙叫一声,“降神——请皇上跪……”
皇上便忙又整肃,再跪。
那萨满婆婆面无表情、眼神直勾勾地盯住皇帝,连呼吸声儿都听不见了。
她就低低对皇上私语道,“钮祜禄氏……主后宫福祉。后宫安,天下才定。”
皇帝便也欣然行礼,“上神所言极是。”
那萨满婆婆忽地又抬眼,目光从皇帝头顶直勾勾地望向皇帝身后去。
——就在皇上身后,淳嫔、信嫔与如嫔三位嫔位,随同皇上一同跪在地上行礼。
那萨满婆婆则借着那幽幽灯影,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如嫔,然后又对皇帝道,“唯有钮祜禄氏,才能令皇上子孙绵延……”
这坤宁宫中皮鼓阵阵、神铃叮当,萨满婆婆的语声便被淹没在这些声浪里,唯有皇上才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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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廿行完亲蚕礼,从先蚕坛回来,一进门就见四喜等人面色有些凝肃。
虽说先蚕坛不远,就在西苑北海,算不得离开宫中。然则因为行亲蚕礼之重要,廿廿和一众内廷主位、王公福晋都要先行斋戒,故此外头一切消息都不敢传进去打扰。
四喜掂对了一番,才低声回话儿,“……内务府又出点事儿,连累到了和二爷去。”
廿廿扬眉,“怎么说?”
四喜忙道,“回主子,这回就又是……拔去花翎。”
头一回给和世泰拔去花翎,那时候儿毕竟和世泰刚刚就任总管内务府大臣,故此廿廿心下还颇为紧张来着,可是到了这一回,廿廿心下便也有底儿了,这便蹙眉道,“我没问和世泰拔去花翎的原委,我问的内务府这又出了什么事儿?”
左右和世泰就是担着总管内务府大臣的差事呢,作为主官,但凡内务府出了事,他就都要跟着受责罚,这是他职分所限,倒未必是他自己怎么着了。
四喜轻叹口气,“又是内务府工程那边……查出工部有一书吏,假刻印文,向内务府广储司盗领银两,前后多达八次,竟盗领出款项七万余两……”
廿廿都吃了一惊,“什么?七万余两?!工部和广储司两边儿的大臣,竟然都没发现?”
工部是前朝的六部之一,而广储司是内务府下主管银钱的部所,这便若是涉及皇家自身工程的款项,如修缮皇陵等,便是由工部向内务府广储司来支领的,这便同时涉及了前朝与内务府两边儿。
四喜悄悄抬眼看了主子一眼。
廿廿点头,“你说就是。”
四喜这才道,“皇上下旨,苏楞额、阿明阿革职查办。”
廿廿心下便“哗啦”一声儿,仿佛掀开了一道帘子去。
苏楞额和阿明阿,两人身为内务府大臣的同时,在前朝也有官职——说巧不巧呢,这二位也同为工部官员。苏楞额为工部尚书,阿明阿为工部侍郎,这便是整个工部就把持在他们两人手里!
而苏楞额因为星楼的缘故,算是绵宁的内亲;而阿明阿呢,作为皇上打小儿的哈哈珠子,便也自然与孝淑皇后和二阿哥的情分更深。故此这二位是廿廿心知肚明的归于二阿哥的心腹。
廿廿便没说话,转身走到炕边儿先坐下喝茶。
月桂适时道,“也当真是巧了。当年内务府里借着工程的事儿,贪墨银子最多的就是盛住,当年贪墨的银子是九万两;而如今盛住都死了数年了,竟又出了个这样一个小书吏,查出来的盗领的银子数儿是七万两……”
“可是当年,盛住的身份好歹是孝淑皇后的兄长,堂堂的国舅爷、承恩公,倒还罢了;可是这回便有些作怪了,不过是工部一个小小的书吏!不知道旁人对这事儿怎么想,反正奴才我啊,是不敢相信一个小小的书吏竟然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更有这么大的胃口的……”
廿廿静静抬眸,看了月桂一眼。
月桂赶忙含笑住口,只上前问,“……想必这会子和二爷必定已经到门外等着递牌子求见了。主子这会子是想先更衣,歇一会儿,还是这会子就叫和二爷进来?”
廿廿这才点点头,“不过就这么两步道儿,也并不累。你们去瞧瞧,若是他已经来了,就叫他进来。”
四喜出去一瞧,果然和世泰已经在门外太监值房里坐着呢,不过还没递牌子。
四喜左右瞧瞧,低声笑问,“二爷怎没递牌子?”
和世泰呲牙心虚地乐了一下儿,“这不是……没敢嘛。我姐姐她,可生我的气没?”
四喜笑道,“二爷尽管把心揣回肚子里去。主子的反应跟上回可不一样儿,这回已是知道并非二爷自己犯错儿,主子并未动气,只有关切之色罢了。”
和世泰这才松口气,“那还好!”
他的性子像阿玛,天生的平和散淡,在这官场之上当真做不到未卜先知,这便总有些预料不到的坑,叫他一不小心就能一脚给崴进去。
可是他在乎的倒不是个人的得失,而是怕自己会牵连到姐姐。他与阿玛都是如此,自己这辈子没有太高的奢望,能做到今日这官职上,都已经是超乎自己好几辈子的希望去了,全家人都明白,这都是拜姐姐所赐,故此他们最担心的也多是因为自己的不小心,而令姐姐的令名受损,叫有些人利用了这事儿来诋毁姐姐,乃至三阿哥和四阿哥两位去。
自古外戚不好当,便没想着要弄权,却也一不小心就会成为旁人的靶子去。
“二爷快随奴才进去吧,主子等着呢。主子方从先蚕坛回来,衣裳都没换,就等着见二爷……”四喜含笑将和世泰往里请。
饶是如此,可是和世泰见了廿廿,腿肚子还是有些发软,这便直接跪下了。
廿廿叹口气,亲自起身走过去,扶起弟弟来,“不是早说下了么,若是没外人的时候,或者不是奏呈公事的话,那就不必再行这么大的礼了。”
和世泰使劲地乐,“虽然奴才是姐姐的弟弟,可奴才也是皇后主子的奴才……此时唯有如此,奴才方能心安些。”
廿廿无奈一笑,“你呀,你难道也跟着那工部的书吏贪了银子不成?”
和世泰赶忙道,“弟弟怎敢!姐姐每次见弟弟,都要谆谆叮嘱,必定要以盛住为前车之鉴,绝不准弟弟生半点骄矜、贪婪之心去!”
廿廿见弟弟如此,不由欣慰地莞尔,“那工部那王姓书吏假刻的官文,可曾经过你手去?”
“求姐姐明鉴,弟弟随担着总管内务府大臣的差事,但是并不谙熟工程之事,故此工程等项并不经弟弟的手。”
因总管内务府大臣有多位,各司其职,和世泰不懂工程,自不管这一摊的事儿,这也是年年所素知的。
廿廿点头,“你既没跟着贪银子,你也没过手那假刻的印文,那你跟着心慌什么?你被拔去的不过是花翎,又不是脑袋!”
“你之所以跟着被追责,那是你差事内的分内之事,你躲不掉的。可是皇上却自然最清楚这内里的情由,故此便如上回的例子一般,就算拔了你的花翎,甚至革了你的职呢,皇上等回头查明之后,自然会赏还给你,你又慌什么?”
“拔掉的花翎,迟早能安回去;可若是拔掉的是脑袋……那即便还能赏还,却又如何还能安得回去了?故此啊,我便是已经提醒了你这么多年、这么多回,我今儿便还要再提醒你一回——差事上犯了多大的过失都不要紧,因为那些不过都是拔掉花翎的罪责;可是那贪念一起,犯下的便就是拔掉脑袋的大罪去!”
“我啊,无论是作为中宫,还是作为你的姐姐,我都并不在意你拔掉花翎之事。故此便是你再被拔掉花翎,你也不必如此悬心,我都不会真的怪你。只要你不是起了那要拔掉脑袋的贪念——倘若你犯下的是那样的罪,那都不用等皇上制裁你,我先将你绑了送刑部!”
和世泰又是惭愧,又是宾服,这便再度双膝跪倒,碰头在地,“奴才一定铭记在心!姐姐不是孝淑皇后,弟弟也必定不会成为下一个盛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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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里,传来十额驸丰绅殷德病重的消息。
皇上得了信儿,也是一时有些愣怔。
廿廿握住皇上的手,“……十额驸虽说比我大一岁,我本管他叫哥哥的,可是他却毕竟比皇上年轻那么多。从前总看他淘气,活蹦乱跳的,没想到竟一病不起,倒叫人心下真是忍不住唏嘘。”
皇帝回眸,顶顶凝住廿廿,“你说出了我的心。”
廿廿这一回没有在皇上面前再回避这样略显沉重的话题。
廿廿含笑点头,“因为想一想,便是我才三十几岁,却也已经是当了祖母了。便是人生短暂,可是却已然有儿孙在畔,便也忽然觉得,就算是这会子就要撒手人寰而去呢,我却也还会有自己的儿孙们,作为另外一个部分的我,继续活在这人世间啊……就算我先离去了,却又哪里是全然消失不见了呢?”
“这般一想,我便登时变得豁达了许多,越发觉着人这一辈子的意义不在于寿数高低了……”
皇帝眼中熠熠而动,握着廿廿的手,“……你知道么,你这样的话,我小前儿也听额涅说过。”
廿廿便笑,“那我这算是福至心灵,就是额娘托福给我呢。”
皇帝叹口气,“丰绅殷德这些年也犯下不少过错,公主府长史又曾告发他有刺杀公主之嫌……爷原本不想饶他。”
廿廿轻轻点头,“我都明白。便因他是和珅之子,便本来也该是代罪之身,发配伊犁去的……是皇上都看在十公主的面儿上,才留得他到现在,还赏给他头等侍卫的差事,后又赏给伯爵去,叫他衣食无忧。”
皇帝这便又叹口气,“爷定下了,还是赏还他公爵衔吧。好歹他自小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便叫他这一辈子得了个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