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锄奸》可能下马的消息不胫而走,整个剧组都变得人心惶惶。下午拍摄的时候,整个现场处在凝重的氛围中,简直像火葬场一样。
现场凝重的气氛对演员的表演产生了影响。在拍方姝和周里金对话镜头的时候出现了问题,这个镜头需要方姝露出略带羞涩的笑容,本来是很简单的镜头,但方姝怎么演都不行,笑出来不是不自然,就是没有羞涩感。
许望秋心头冒出一股邪火,拿起扩音器重重摔在地上,指着方姝吼道:“你演的什么鬼?连个笑都演不好!你到底会不会演戏啊?你说你都演几遍了,是不是以为胶片不要钱啊?”
扩音器摔在地面发出的轰鸣,如同鼓槌重重敲在现场工作人员的心上。他们都吓到了,许望秋平常总是扯着嗓子在现场咆哮,但总体上还是比较和善的,从来没见他发这么大火。众人呆呆地看着像狮子一样咆哮的许望秋,连大气不敢出。
方姝出身很好,很小的时候就在《烈火中永生》里扮演小萝卜头,变成了家喻户晓的明星。几乎所有人都拿她当宝,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从来没有敢这么对她说话。方姝只觉委屈万分,眼眶里泪光涌动,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张克过来拍拍许望秋的肩膀,安慰道:“望秋,放松一点!你是这部戏的导演,是整个剧组的核心,你稳得住,剧组就稳得住;你要是乱了,整个剧组也就乱了。”
“谢谢克老!”许望秋骂完方姝就后悔了,知道自己担心《锄奸》会下马,以至于情绪都有些失控了。他看着蹲在地上呜呜哭泣的方姝,柔声道歉:“方姝,刚才是我不好,不该冲你发脾气。是我这个导演的工作没做好。”方姝擦了擦眼泪道:“是我不好,是我没演好。我们继续拍吧!”许望秋对方姝印象大好,冲她笑了笑,大声道:“各组准备!我们再来一条!”
现场紧绷的空气流动起来,工作人员都微微松了口气,坟场一般的片场也顿时有了生气。众人打着哈哈,故作轻松地说笑两句,专心干起活来。只是紧张的气氛并没有真正消散,下马的阴影还笼罩着《锄奸》剧组。
第二天晚上七点,许望秋、谢非和张克来到了魔影厂会议室。此时的会议室已经坐了十多个导演,正小声议论着这次对话会。运动结束,国家提倡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导演们的心思都活络起来,都想着拍几部好电影;但昨天胡副部长点名批判了魔影厂三部电影,这像一记闷棍敲在导演们的头上,让很多人感觉“倒春寒”来了。
会议室里的导演都认识许望秋,也知道《锄奸》被点名批评了,看到许望秋他们进来,纷纷打招呼。有导演问道:“望秋,听说《锄奸》被点名批评了,到底什么情况?”
许望秋叹了口气,道:“我们的片子被说成反现实主义,歪曲地下党形象,简直是乱扣帽子。官字两张口,他怎么说都行,但我是不会认的!”
电影《405谋杀案》也被点了名,导演沈曜庭郁闷地道:“我们的片子被说成编造痕迹很大,还说有武打戏,要求做重大修改。公安与坏人战斗,没武打戏,电影能好看吗?”
有《锄奸》和《405谋杀案》两部电影的导演挑头,众人都纷纷抱怨起来。国家不是讲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嘛,结果这不能拍,那个有问题,这还让大家怎么拍电影?
随着魔影厂导演和艺管会的人陆陆到场,会议室很快坐满了人。
胡清明最后进来,他是在魔影厂领导簇拥下进来的,看上去派头十足。胡清明五十多岁,长着一张鞋拔子脸,脑袋顶部一根头发都没有,光秃秃的,四周倒是草木茂盛,一双小眼睛透着凶狠的光,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徐商楚落座后在现场扫视一圈,手在桌面敲了敲,制止住现场的嗡嗡声:“同志们,我们开会了!”
“胡部长这两天到我们厂视察,对我们厂的生产和创作提出了很多意见;而厂里的创作人员也有不同看法。今天这次会议就是进行对话。胡部长说了,你们要是有什么意见,有什么不同看法,都可以提出来。”徐商楚讲了几句开场白,目光落在了许望秋身上,“望秋,胡部长点了《锄奸》的名,而我听说你们意见比较大,你先来谈谈吧!”
此话刚落音,许望秋便感到一道阴冷的目光正注视着自己,就像被什么猛兽盯住了,他抬头向那道目光看去,只见胡清明正用毒蛇一般的目光盯着自己。反正对方不可能放过自己,他也不打算给对方好脸色,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
许望秋说了两句客套话,盯着胡清明那双凶悍的小眼睛,平静地道:“胡副部长点了《锄奸》的名,还送了我们两顶大帽子,一顶是反现实主义;一顶是歪曲地下党形象。我年纪小不懂事,肩膀稚嫩,受不住这两顶大帽子啊!”
魔影厂的人都非常吃惊,心想许望秋真是好大的胆子啊,竟然敢胡部长这么说话!
许望秋继续道:“什么是现实主义?现实主义是来自于真实生活,不是凭空捏造。《锄奸》的原型是特科铲除叛徒白鑫,故事中牺牲的队员也大多有原型。既然故事中的主要人物和事件都有真实依据,凭什么说《锄奸》反现实主义?”
说到这里,许望秋扫了一眼全场,见众人都微微点头,便继续往下讲:“再说歪曲地下党形象。请问我们什么地方歪曲地下党形象了?在《锄奸》中,锄奸小队落入敌人的圈套,大部分队员都战死了,只剩下段海平他们三个人。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他们依然不顾牺牲,坚决铲除叛徒,最后只有段海平活下来。电影里的地下党舍生忘死,为革命前赴后继,请问我们哪里歪曲地下党形象了?再说叛徒,我们有美化叛徒吗?没有吧!我就不明白,明明是一部颂扬地下党为革命舍生忘死的电影,怎么就扯到歪曲地下党形象了呢?”
胡清明冷冷地道:“你刚才说故事原型是特科锄奸,但在《锄奸》的故事里,南江省省委机关被敌人捣毁,锄奸小队全部牺牲,只剩下段海平活了下来。我们的地下党就这么无能吗?这难道不是对特科和地下党的最大抹黑吗?”
在这个时代这样的事很多,比如北影厂重拍《南征北战》,有一次拍战斗中的战士,为了增加战斗气氛,导演成荫给两个战士脸上涂了点黑色油彩,结果被指责为“肆意歪曲我军英雄形象”。再比如中国和加拿大联合拍摄《白求恩》时,外国导演觉得八路军脸上太干净,往战士脸上抹了点土。中方导演一看,马上把土给擦了,说八路军怎么能脏兮兮的呢!
眼前这位差不多也是这个逻辑,地下党怎么能牺牲呢?《锄奸》竟然让地下党牺牲这么多人,就是在歪曲地下党形象啊!
这种创作思维主导了中国影视很多年,导致主旋律电影的主角都高大全,没有任何缺点,身上全是优点,跟圣人似的。由于人物和故事过于虚假,过于脱离实际,观众根本不爱看,以至于绝大部分观众一听主旋律就摆手。
这也让很多电影人产生了误解,以为观众不爱看主旋律。陈可欣的《投名状》跟《集结号》打擂台的时候,就觉得一部拍解放军的电影,老百姓怎么会认呢?结果巨星云集的《投名状》被《集结号》打得满地找牙。后来的《战狼》、《红海行动》等电影都证明,观众是认主旋律的,关键是你要拍得好看。
许望秋无法理解胡清明的创作思维,忍不住道:“1934年12月6日早晨,在叛徒张阿四的引领下,特科行动科负责人邝惠安被捕。几乎在同时,特科行动科的孟华庭、赵轩等人均遭到逮捕。到傍晚,30名特科队员全部被捕。1935年2月春节前夕,邝惠安、孟华庭、赵轩、陈杰明4位烈士被执行绞刑,其余的不是重刑就是叛变。再说北平特科,1934年11月, 11月7日,北平特科的20名成员全部被捕,整个北平特科完全被敌人摧毁。我们电影中锄奸小队队员大部分战死,如果这叫不真实,那请问胡部长什么叫真实?如果我们把敌人拍成傻子,拍成白痴,那前辈们牺牲的算什么?是被傻子打死的吗?”
许望秋指着头顶,大声道:“你敢摸着自己的良心,敢对着天上的烈士说这话吗?”
魔影厂都被许望秋惊着了,心想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根本不是对话,是在质问啊!
张克不可能自己的学生承受一切:“我就是地下党,蹲过国民党监狱,在监狱中看到过我们的同志被敌人带出去枪杀。我绝对不会歪曲地下党形象,更不会歪曲死去战友的形象!在我看来,如果把地下工作拍成过家家,把地下工作说得很容易,把地下党拍成打不死的金刚,那才是对地下工作的最大歪曲。”
谢非是红二代,并不怕事,又是《锄奸》的联合导演,也忍不住开口了:“把敌人拍成傻子,把地下党拍成战无不胜,我们的后辈会怎么想?他们以为敌人是傻子,革命跟玩闹似的,轻松就成功了。我们给年轻人讲国旗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那他们如何能够理解这句话?又怎么能理解前辈作出的巨大牺牲?这才是对先烈们的亵渎,对地下党形象的最大歪曲!”
魔影厂的人目瞪口呆地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心想北电的老师和学生很厉害啊,面对胡部长毫无惧色,还说得特别有道理。
张克毫不客气地道:“今天我把话放在这里,如果我们的电影真有问题,那我无话可说,但要是给我们扣反现实主义、抹黑地下党形象这种帽子,我绝对不会认!这官司就是打到中央,打到最高首长那里,我也绝对不会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