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时三十分,剧组来到了神奈川三浦半岛的长滨海岸。这里是日本著名的游览胜地。夏天,游人如织,简直连下脚的地方没有。但在料峭春寒的一月中旬,却冷冷清清,寂寞得很。
今天要拍的是电影的第48场戏,描写的是剧中主人公,中国棋手况易山的儿子阿明刚到东瀛学棋,与东瀛小孩冲突的戏。小阿明在东瀛的戏份只有三场,剧组不可能让一个小孩长时间呆在人生地不熟的外国,肯定是先拍他的戏份。
东瀛剧组拍电影没有搞开机仪式的习惯,现在国内也不信那一套,开机拜神那种乱七八糟的玩意只是在香江流行,还没有传到内地影视圈来。现在国内哪个导演要是开机搞拜神仪式,绝对会被当成搞封建迷信的典型而被批判。
许望秋拍电影是分好了镜头再拍,而佐藤纯弥习惯到了现场在分镜,但实际上拍摄流程是一样的,同样是走位、打光、排练、微调、拍摄五步。
佐藤纯弥将三国连太郎,扮演小阿明的中国演员刘新,以及东瀛小演员叫到现场,安排他们走位。佐藤纯弥让他们走了两遍戏,把表演的区域确定下来。摄影助理根据演员走位,在地上做好记号,对演员进行提示,免得演员演着演着走到镜头外面去了。
在走位完成之后,佐藤纯弥让几位演员去化妆,而他开始跟许望秋、摄影师张一谋,以及其他主创讨论具体分镜的问题,主要讨论摄影机架在什么地方,采用什么景别。
在带着演员走位的过程中,佐藤纯弥就在脑子里构思出了具体的分镜头方案。他现在要做的是跟众人分享自己的方案,并讨论方案是否可行。他直接道:“我是这样想的,先是近景镜头,拍摄阿明和森川扭打,然后切成大全景,拍摄阿明和森川扭打,紧接着,松波跑进镜头,将阿明和森川拉开……”
佐藤纯弥从影多年,水平还是有的,他对这场戏的分镜四平八稳,几乎挑不出毛病,但也缺乏明显的亮点。许望秋轻轻摇了摇头:“这部分是松波的回忆,我觉得还是从松波的视角来拍比较好。我是这么想的,先给一个全景,阿明和森川在打架,一群东瀛小孩在旁边起哄。这时候镜头是静止的,然后镜头突然开始动了,向着阿明和森川他们快速推过去。当镜头推成特写的时候,镜头外传来松波的声音‘住手!你们干什么’,然后镜头切成全景,松波把森川拉开。这样可以更好一点,镜头逻辑更完整的。”
佐藤纯弥仔细想了想,缓缓点头道:“这样分确实更好。镜头先是静止的,然后突然往前推,观众会觉得奇怪,镜头怎么突然就快速向前推进了。等到松波的喊声出来,镜头切成全景,观众看到松波拉开森川,就会恍然大悟,刚才镜头之所以快速推进,是松波看到了阿明和森川打架,快速朝他们跑过去,要将他们拉开!”
在场众人也都纷纷点头:“这样分镜头确实更好,逻辑更加清晰。”、“我也觉得这样更好。”、“很多导演喜欢用推镜头,看起来很炫,但他们的推镜头没有逻辑,而这个镜头是有逻辑支撑的。”
在这个时代,很多导演喜欢玩推镜头,尤其国产电影经常会有那种急推的镜头。本来是远景镜头,然后飞快朝人推过去,推成特写。这种镜头看起来很炫,但实际上完全没有逻辑。镜头为什么要推?导演是拿不出合理解释的,唯一的理由就是炫。优秀导演的电影,镜头架设,镜头运动都是有逻辑支撑的。
讨论完分镜之后,剧组的人员都开始忙碌起来,张一谋扛着摄影机选区机位;美工按照摄影机的镜头所见范围清理场地,添置、整理道具;灯光组开始布光。
在布光完成后,佐藤纯弥开始安排演员排练。在电影正式开机前,大部分演员都安排了排练,但小阿明的扮演者刘新是新人,而且刚到东瀛几天只是熟悉了剧本,并没有专门的排练。再加上今天是他第一次穿上和服和木屐,加上不懂日语,一时难以入戏。
佐藤纯弥知道许望秋指导演员有一手,就将刘新交给了他,让他指导刘新。许望秋不是神仙,面对没有太多表演经验的刘新,他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慢慢引导。
折腾了将近一个小时,练习了二十多次,佐藤纯弥终于满意了。
随着“开始”的口令响起,拍摄正式开始。阿明和森川互相揪住,在地上滚动着。松波的弟子们在旁边兴奋的大喊:“揍他!揍他!”
张一谋扛着摄影机,将镜头紧紧对着扭打在一起的阿明和森川。在短暂的停顿之后,他扛着摄影机快速向阿明他们快速奔跑过去。
在监视器的后面,许望秋和佐藤纯弥清楚的看到摄影机在短暂的停顿后,快速向阿明和森川推了过去,从全景镜头推成了特写镜头。张一谋有拍运动镜头的经验,而且他知道许望秋的电影总是有大量的运动镜头,因此他在运动镜头上是下了苦功夫的。这个镜头拍得非常稳定,只有轻微抖动,没有任何虚焦。
佐藤纯弥对这个镜头十分满意,站起来大喊一声:“停!张先生!这个镜头拍得很好!”他转头看着许望秋道:“你觉得怎么样?”
许望秋很是装逼地道:“只能说一般,以一谋的实力来说,应该可以拍得更好。”
佐藤纯弥不知道许望秋在装逼,信以为真,就对张一谋道:“再来一条!”
少年阿明在东瀛的戏份只有三场,不过这三场戏戏却拍了足足三天。
在完成少年阿明的戏份后,剧组着手拍留学生们回国参战的戏份。
这天早上,剧组来到东京城郊的一条街道。此时整条街道都挂上了太阳旗和旭日旗,以及“祝战胜”、“祝南京祭”等庆祝攻陷南京的标语。
今天这场戏讲松波一家为阿明晋升五段在餐厅聚餐,在这里阿明遇到了几个中国留学生,他们准备回国参战。从他们口中,阿明知道了东瀛士兵在南京进行了大规模屠杀。与此同时,在餐厅外东京市民正在提灯游行,欢庆胜利。这场戏象征意味特别强,屋内屋外是两个世界,中国人的苦难与东瀛人的欢庆形成了强烈对比。
在历史上,东瀛军队在攻占南京后确实举行了大规模的庆祝游行。1937年12月13号,当日军攻占南京的消息传回东瀛,东瀛民众欣喜若狂,当晚即有人上街提灯笼游行或“举杯欢庆”。第二天下午5点开始,数十万东瀛民众一起点亮了庆祝胜利的红灯笼,以演奏雄壮的行进曲的乐队为先头,开始了欢天喜地的“百万人提灯大游行”。除了东京,大阪、京都、静冈等东瀛其他城市也举行了民众庆祝大游行,东瀛举国上下一片欢腾。12 月17 日下午,以松井石根为司令官的华中方面军举行所谓“南京入城式”,消息传到东瀛,各地又掀起了新一轮欢庆浪潮,整个东瀛因提灯游行的队伍变为灯火的海洋。
国内讲到东瀛侵华时,总是把侵略战争的罪行定在“一小撮”东瀛军蝈主义分子的头上,将绝大多数东瀛普通民众定位为“战争受害者”。实际上这是不对的,东瀛百姓对侵华是极为支持,也极为狂热的。
《东史郎日记》记载了这样一件事,在东史郎出征之前,他的母亲对她说:“这是一次千金难买的出征,你高高兴兴的去吧,如果不幸被支那兵抓住的话,你就剖腹自杀,因为我有三个儿子,死你一个没关系!”接着,她送给东史郎一把刻有文字的匕首。
东瀛百姓对战争的支持由此可见一斑。
这场戏就是表现东瀛国民的这种狂热,表明侵华战争的责任不能仅仅扣在“一小撮”东瀛军蝈主义分子的头上,东瀛国民也是有责任的。
《一盘没有下完的棋》剧组中方工作人员和日方工作人员关系非常好,剧组氛围也特别轻松,平常大家都是有说有笑的。但今天整个剧组没有了往日的轻松,也没有了说笑声,气氛显得格外凝重。
中方工作人员看到平常关系很好的东瀛工作人员只是点下头,都不跟对方说话,就好像跟他们说就好像是犯了错误似的。唐囯强跟中森明菜关系很好,而且今天他们有对手戏,但到了片场之后他完全不搭理中森明菜,也不跟她交流。
中森明菜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偷偷问山田佳子,怎么今天剧组怪怪的,连唐囯强都不理自己了。山田佳子告诉她,这不关你的事,是因为这场戏的缘故。
中森明菜年纪比较小,对过往历史不是很清楚,但剧组大部分东瀛人是清楚的,他们清楚这四周刺眼的标语对剧组的中国成员是巨大的羞辱,这场戏的内容是在抠中国人的伤疤。他们非常自觉,如果不是有必要,都不跟中方工作人员说话,默默地工作着。
如果是平时,许望秋肯定会搞些调节气氛的活动,但今天他什么都没有做。他知道连自己这个穿越者看到满街的太阳旗、旭日旗,以及庆祝攻陷南京的标语,心里都刺刺的痛,更何况剧组很多人都是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
佐藤纯弥理解许望秋他们的心情,但他担心会影响创作,还是劝道:“我出生在1932年,恰好是战争年代,经常看到新闻报道日军占领了南京、武汉等地的报道,当时年幼无知,非常开心。战争结束,我了解到日军的所作所为,非常惭愧。现在东瀛的年轻人跟当初的我一样无知,我们应该把这部电影拍好,通过电影让人们回顾、学习历史,认识战争的灾难,了解战争的罪恶。所以,还请你保持冷静,不要因此影响了创作。”
许望秋冲佐藤纯弥笑了笑,东瀛的右翼势力很强大,等到电影在东瀛上映,佐藤纯弥肯定会遭遇东瀛右翼的攻击。在这一点上,他对佐藤纯弥是非常尊敬的。他用力呼出一口气,抖擞精神道:“放心吧,我是专业导演,创作的时候肯定会保持冷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