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阿若是他最放心不下的,那么渝儿便始终是他心里的一个结。
也正是渝儿的生死不明,才让他和阿若自此分道扬镳。
渝儿是他的嫡长子,也是他唯一的儿子,曾被他寄予厚望的孩子。
那个尚在襁褓中牙牙学语的婴孩,却在那一夜里彻底没了音讯,生死不明。
他修身、修性、修佛法,却唯独始终不曾修心。
他的心里装了太多,做不到空无一物。
昔日入主东宫的太子落得家破人亡的田地,他自知与他的性子有关,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恰恰是他的这份淡薄,让兄弟们如群狼环伺……
他的性子是不适合生在帝王家的,而他也因为那份厌恶,而没有完全地担起这个担子。
只是最后,他们这些人的下场,也不外如是。
手上染了手足的血,又岂会是福泽深厚之人,妄想得到上苍的庇佑,又何尝不是在痴人说梦?
他避世出家并不是因为他不恨,而是他不想变成他们那样的人,更不想与他们同流合污。
他一直在冷眼旁观着,等着看闵晟轩这个帝王最后会落得如何的下场!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罢了!举头三尺有神明,行事阴狠之人,又怎么会善终!
渝儿?
轩帝眼前闪过那个他曾抱在怀里的粉嫩稚子,像个瓷娃娃般的孩童见他便会咧开嘴笑,露出两排光秃秃的牙床……
他记得,后来渝儿开始长牙的时候总是会哭闹,那时候他便常去东宫哄渝儿玩耍,粉嫩的牙床上长着米粒般大小的小牙,咬在脸上有些痒。
再后来,渝儿便已经会开口说话,除却他的父王和母妃,他叫的最多的便是“叔”这个字。
他对自己的孩子都没那般的喜爱过,却唯独对大皇兄的渝儿近乎倾注了全部的父爱。
叔父,叔父。
他也曾真心喜爱过的孩子,最后却被他亲手弄丢了。
那年那一夜实在混乱不堪,宫里已经乱成一团,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却是不见了踪影。
除了死,还能有什么结局?
只是那一夜却也有宫人见到有人背着包袱逃出了宫墙,也许那个孩子一直都活着。
而在那不久之后,太医署里有一位院使和院判分别辞官,究竟是何人带走了渝儿,他大约是知晓的。
而这么多年来,他从来不曾有过派人去寻找那个孩子的念头,不是他不想圆了大皇兄的念想,而是那样性子的父亲,想必他的孩子脾性也大多会如此。
皇宫是个吃人的地方,半点心思和手段都没有的人只会被杀死吃掉,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当年他能保住大皇兄和嫂夫人的命,便也能保渝儿有命在世。
生的事情他能保证,只是他死了,便一切都不在掌控之中。
心中思量了许久,轩帝这才缓缓回转身体看着无尘,“渝儿一定还活着,当年我曾盘问过当夜守城的侍卫,有人见到一个人背着包袱出了宫。”
“在那之后的半年左右,太医署里院使和左院判接连辞官。”
对上无尘那双凌厉却有些期盼的目光,轩帝轻声叹息了一声。
“不知蒙靖石和梁景贤二人,大皇兄可还有印象?当年在你东宫出事被羁押在天牢时,便是这二人接连辞官。”
“当年究竟是不是他二人其中之一带走了渝儿,我并不清楚,但可疑的也只有他们二人。”
轩帝深深地看了一眼头上列着两排戒疤的无尘,眼中有些怜悯闪过,“大皇兄若是想找到渝儿,自可向他们二人打听一下。”
无尘眼中再也无法维持平静,就连一向不动声色的脸上也开始有些不自觉地跳动,他的嘴唇哆嗦着,却始终一个字都无法发出。
渝儿,他的渝儿,阿若和他的希望与期盼……
还活着,还活着!
他这一生为的就是一家和乐,现在也终是有了期许!
狂喜似是一阵咆哮的飓风呼啸而过,无尘的心里渐渐开始变得平静。
渝儿若是还活着,已经有十七岁了,这么多年来他早已经习惯了身边的一切。而他若是认回渝儿,能给他的也仅仅只是一个称呼罢了!
身份他早已经不屑,想来渝儿也自是不会在乎的。且眼下金陵这般局势,金陵这片是非之地,也不适合渝儿。
蒙院使和梁院判都是淡泊名利之人,无论是谁收养了渝儿,那么渝儿的性子便都是会如此。
安稳度日,平安一生即可,又何必搅进皇家这一滩浑水里。
罢了吧!
相认与否又能改变什么?
不过是一道牵绊罢了!
“我知道了。”冷静下来的无尘淡淡地应了一声,除却能从声音里听出些许的不平静,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半点波动。
对此,轩帝并未感到意外。
这么多年来大皇兄自己不去寻找,想来怕也是存了心思的。他所求只是想要一个肯定的回答,而并非是父子相认。
说到底,他们闵家人,骨子里便是有些凉薄的。
手足之间如是,父子之间亦如是。所以才会有今日的种种。
前世因,今日果,谁都躲不过。
轩帝的目光突然间变得有些深邃且悠远,而他更像是在透过无尘看着某个已经逝去的人。
“不管你信不信,当年父皇的死,并不是我造成的。而是父皇积劳成疾引发就疾,又因怒极攻心咳血,这才……这才无药石可医。”
“我没有大皇兄想象的那般狠毒,弑父夺位的事情我做不出来。我虽一直觊觎帝位,却没有那么丧心病狂。”
话语带着几分沉闷的轩帝缓缓抬起了手,保养得宜的手上已经看不出半点年轻时拿弓握剑留下的硬茧,只是掌心中的纹路已经远不如当初清明。
“呵呵,染上手足的鲜血已经足够我去偿还,这样已经够了……”
无尘看着神情间带着几分落寞的轩帝,忽地温和一笑,“染上兄弟手足的血便已经够你偿还,若是染上臣子的鲜血呢?你便问心无愧吗?”
“闵晟轩,你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罢了!你从年少时便是这般,把自己的心思掩藏极深,让你看上去总是一副无辜的模样。”
“你骗得了所有人,可你骗不过你的内心,更骗不过我!”
“说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也不为过……”
蓦地,无尘讥笑一声,瞥向轩帝的眼中带着清冷和嘲笑。
“这么说并不妥帖,你天赋异禀,该是自学成才。”